石榴图_亦舒【完结】(4)

阅读记录


    “喂,客气点好不好,那是个颇神秘的地方,叫是叫画廊,实际上是个艺术品转手站,要不你想买画,要不你想卖画,否则恕不招待。”

    勤勤不出声。

    “我们两种人都不是,很难进得去。”

    “他们是否赚很多钱?”

    “当然,”小杨很感慨,“艺术家往往穷一辈子,过身之后作品却叫这些人炒得炙手可热,从中获利。”

    勤勤笑,“你开始愤世嫉俗了。”

    “这是事实,他们也捧在生的画家,抽佣金抽得离了谱,你听过三七分帐没有?他七你三。”

    “不是去喝咖啡吗?”

    “不过有时气馁,巴不得有机会给他抽七成,你没有见过我的习作吧,每隔一段时间,一捆捆地被家母当垃圾般丢到楼梯间,因为居住环境狭窄,容不了这许多废物,开头我还拣回来塞在chuáng底下,母亲又清出去,最后同我摊牌:‘杨光,你已经二十多岁了,为什么不连人带画搬出去?’这才不敢同她作拉锯战。有时我想,就算一张画卖十块钱,也已经不错了。唉,稀世名画,当垃圾看待。”

    勤勤忍不住笑。

    “凡高在生的时候,可能他们也这样对他。勤勤,人就是这样疯掉的,八十年后,连鸢尾兰这种很普通的习作居然得价五千万美元,世人终于进入他的疯狂世界。”

    “我们到底喝不喝咖啡?”

    “勤勤,当初怎么进的这一行?”

    “那里有间咖啡店。”

    勤勤自顾自向前走,杨光跟在后面。

    两人找到一张位子,挤着坐下,四周围闹哄哄,根本没办法谈话。

    不过咖啡倒是很甘香。为什么进这一行?普天下的行业,只有从事文艺工作可以乱发牢骚,喏,一句怀才不遇解决所有烦恼,从来没有学艺不jīng这回事。

    小杨说:“夜深了,在饭桌上画国画,还给老父白眼。”

    “今夜你的苦水特别多。”

    “对不起勤勤,但我爱画。”

    “爱已经是最大的报酬,来,我请你,我们走吧。”

    小杨沮丧,“我又破坏了约会的气氛。”

    “没关系,朋友嘛,朋友要来什么用?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从来不灰心。”

    “上一次开的画展不是很好吗?”

    “八人联展,有什么意思。”

    他们挤进花市,勤勤忍不住,买了几盆水仙,扛得双臂发酸,才抬了回家。

    小杨很不放心地问:“我有没有扫你的兴?”

    “你别耿耿于怀,放完假再见。”

    两人在门前道别。

    她比小杨幸运,旧房子地方宽大,她霸占了父亲的书房,画具成年累月地摊开,根本从不加以收拾,怕积尘便用块布盖住,也是成地的画。

    把水仙花安置好了,一室幽香,她坐在书房静静喝水仙茶。

    勤勤倒不急卖画,她舍不得,也不见得有人要,皆大欢喜。

    前两年卖父亲的印石,瞿德霖亲自上门来同文太太办jiāo易,文太太要求把印纹磨掉再出售,勤勤不知瞿伯伯有否照办,也并没有卖得好价钱,内地大量外销,不比十多二十年前那么矜贵了,田huáng、jī血,要多少有多少。

    买回来的时候都是老价钱,勤勤记得父亲东摸摸西摸摸又是一天,人们说的玩物丧志就是这个意思。

    祖父创办的布厂一下子给人并吞,不消二十年便落得这个模样。

    勤勤微笑,但是父亲不是不快乐的。

    终身钻营,为蝇头小利东奔西走是非常蚀人灵魂的一件事,文少辛一辈子没为这些担心过,也真是福气。

    画室中香气越来越浓,勤勤似进入一个无忧无愁的世界里,黑暗中一丝扰人的杂念都没有,自由自在,勤勤可以构思下一幅画的题材。

    她在旧沙发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伸个懒腰,高声问:“什么时候,今天几号?”

    希望有人同她说:“小姐,今年是公元三○○○年,你已经睡了一千多年。”

    但没有,王妈不耐烦地答:“早上九点半,小姐,你不脱衣服不洗澡就睡得着,本事越来越大。”

    老人家在不满意的时候才称勤勤为小姐,平时,只叫勤勤。

    一定是水仙花与水仙茶,勤勤想,要不,就是小杨的牢骚。

    醒来,世上并没有过了一千年。

    “母亲呢,母亲在哪里?”

    “出去拜年了。”

    “人家都不要看见我们孤儿寡妇,每年她还巴巴地往外跑,真稀奇。”

    “你哪里知道她的心事。”

    勤勤伸懒腰,“那我再回房睡觉。”

    “吃碗面吧,特地为你做的。”

    早上的阳光照进屋来,勤勤推开窗户往街上看,四邻都是老房子,大家都牢牢守着,希望有一日被地产商看中重建,可以收一笔。

    勤勤掉转头问王妈:“谁看得钱重一点,爸爸还是妈妈?”

    王妈想一想,“两个人都不。”

    “多要命。”

    “我看你倒是挺会算。”

    “嘿,我也不会,就不用过日子了。”

    “不会有不会的好。”王妈说。

    “等到没有资格不会的时候,也只得会了。”勤勤感慨。

    王妈笑,“最多话是你。”

    “母亲多早晚才回来呢,怪闷的。”

    “噫,有人客来了。”

    “谁?”勤勤整个人伏在窗框上探出去看。

    只见一辆黑色的大房车停在斜路处。

    “怎见得是找文宅?”

    王妈答:“脚步声一直走上三楼来。”

    果然,在文家门口停住,隔一会儿,门铃响起来。

    王妈前去开门,站在门口,与来人jiāo涉片刻,那位人客只是不进来,勤勤忍不住,便问:“谁?”

    王妈掩上门,“司机送帖子来。”

    什么,都十年不知有这样的事qíng了,只有在父亲最得意的时候,一个星期内可以收十张八张请帖,林林总总,各行各业,都希望文少辛先生出席增光。

    王妈同勤勤一般纳罕,“大年初一,有什么宴会?”

    “等母亲回来看吧。”

    “是指明jiāo给文勤勤小姐的。”

    “我?”勤勤笑,“谁开这种玩笑呢。”小杨?不会,他没有黑色房车,也没有司机。

    勤勤接过请帖,“谁家的车夫?”

    “哎呀,我没问,都忘记这些礼数,也没有封红包。”

    rǔ白色请帖约十公分乘二十公分,勤勤暂且不去拆它,只望它看。

    王妈探过头来,“谁送来的?”

    勤勤笑,“看你,真多事。”

    “咄,早十多年我还替你洗澡呢,你又不怪我多事。”

    勤勤平日拆信,从不用裁纸刀,通常用手狂撕,拉开信封,十分豪迈。

    这次她取来剪刀,轻轻把信封剪开,抽出帖子,一看之下,即时恍然大悟。

    是檀氏画廊请她出席chūn茗。

    勤勤在签收条时曾经留下地址,只是这么郑重其事送帖子来,确是少有。

    她看看日期,是四天后的晚上,倒令她踌躇,她并没有适当的服饰,不知从何张罗。

    文太太一直到下午才回来,且赢了牌。

    “同谁赌?”勤勤问她。

    “别说赌,说玩。”

    “同谁玩?”

    “你四舅舅他们,昨夜的牌局一直到如今方散,好不热闹。”

    “他们都不同我们玩很久了。”

    “现在听说你出身了,又不同看法。”文太太脱下外套。

    “妈妈你一定封了极大的红包。”

    文太太只是笑,“明天还去呢。”

    为什么不,只要她高兴。

    文太太抚摸勤勤的膀子,“你珉表姐穿一袭紫衣,裙子下摆波làng形,真正好看。”言下有点遗憾。

    勤勤总是粗衣布裤,自古名士真风流的姿态,从不讲究衣着。

    “霞妹怎么样,她可在家,好久没见她了。”

    “长得非常高,问起你呢,你们倒是一直谈得来。”

    “她又作什么打份?”勤勤非常有兴趣。

    “穿rǔ白色套装,后来上街,连带呢大衣都是一个色素。”

    勤勤有点向往,抬起头,想了一想,也就搁下,“四娘舅生意很得法吧?”

    “哎,他是有这个本事。”

第二章

    后天的宴会,可穿什么才好呢。那种单薄的、料子裁剪均欠缺水准的晚装,穿在身上,格调不佳,真正雍容出得场面的礼服,她又负担不起。

    勤勤喃喃自语:“眼高手低,艺术家通病。”偏偏又懂得欣赏美感,更不愿迁就。

52书库推荐浏览: 亦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