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图_亦舒【完结】(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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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嘿,不单是俗人才为衣着烦恼的呢。

    “你呆呆地在想什么?”

    “最好有人买下那幅假石榴图。”

    文太太沉吟,“那么大的画廊怎么肯接假画,奇怪。”

    “如果是真的,一转手可得十倍的价钱。”

    文太太笑了。

    “妈妈,你若记得这张画的来源,请说一说。”

    “我哪里记得清楚,还不是什么斋的老板手头不便,上门来把东西暂且押在此地,借了钱去。”

    “你就任由父亲挥霍。”

    “男人的事我一向不管,他们有他们的一套,我但有粥吃粥,有饭吃饭。我又不会赚钱,没有资格管他花钱,他又不向我借,我不敢说他。”

    勤勤吐吐舌头,“你纵容他。”

    文太太笑容不灭,“不然他gān吗娶我,我要才无才,要貌无貌,既不好看,又不做事,品德十分普通,更无妆奁随身。”

    “你为他生孩子呀。”

    “女皇帝都养育子女。”

    “你持家有方。”

    “女宰相也进厨房。”

    “你太宠父亲了。”

    “我并不后悔。”

    稍后,勤勤到母亲的衣橱去翻衣服,抱怨母亲不够老。

    四十年代出生的人,最旧的旧衣,不过是喇叭裤、小短裙,卡在当中,不三不四,既过时又老土,再说,她也没有保存下来。

    倘若有个六十岁的母亲,勤勤想,qíng况完全不同,四十年代的女服最标致:窄腰,垫肩,直裙,衬细细眉毛,猩红嘴唇,帽子上衬一层网纱……哗。

    母亲的衣橱里,也没有什么衣服了。

    看样子,真的得到别处去想办法。

    “你在找什么?”文太太进来问。

    “故衣。”

    “去你的。”

    “嘿,同学中不少去——街买了大镶大滚的唐装穿呢。”

    “家里有现成的,何用花钱。”

    “啊,是外婆的衣服?”

    “是你祖母的行头。”

    “请取出我一看。”

    “不能穿了,勤勤,去买新的吧。”

    “在哪里?”

    文太太指指chuáng底下。

    chuáng是老式的,高身,chuáng底可以放樟木箱,勤勤的力气挺大,一拉就把箱子拉出来。

    文太太说得对,衣服已经旧得不能穿了,都是丝绒,没有好好保管,折叠放箱子里几十年,绒面剥落,抖开一看,全钉着水钻,可见祖母当年是锋头人物。

    不能穿到晚宴去,也能在家试穿,勤勤把一面镜子搬进书房,对着用水彩画自画像。

    过了一段时间,她又开始冥想,人仿佛走入镜子去,不不,镜中人出来附上她的身体才是,也不对,有一个生命自旧衣冉冉出现……都是有可能的。

    她喜欢幻想。

    王妈进来看到画,立刻加以批评:“这女人为什么没有嘴眼鼻管?”

    “这不是给你看的。”

    “真笑话,李白的诗还写给老妪看呢。”

    勤勤笑,“李白老吃醉酒,不能当真。”

    王妈替她添了热茶,“你不出去走走?”

    “王妈,我一无行头,二无衔头,你让我到哪里去走。”

    “真是的,”王妈叹口气,“这年头男孩子多挑剔,又要家底又要学问更要相貌。”

    “你看我,”勤勤说,“我是二世祖的女儿,本地小小学堂拿张文凭,学的又是一门中看不中用的功课,一无是处。”她搁下了笔。

    “这是讲机缘巧合的。”

    “是是是,现在,我要继续功课,请你肃静回避。”

    但是感触已被打断,勤勤没有再画下去。

    过了两天,画像终于完成,但除出开头一部分,余者勤勤自觉都是败笔。

    这一个年还算过得适意,假期之后,勤勤忙去上班。

    一阵冲锋,到下午才记起要去找礼服,忙不迭叫苦,好的衣裳早在十二月之前就被沽清,架子上七零八落,稍迟就要展出夏装,勤勤呆在那里。

    杨光知道原委,替她解忧。

    出版社名下有份妇女杂志,一直找设计师赞助,杨光拨通电话,熟人一口答应。

    勤勤本来也知道有这条门路,她qíng愿借钱也不愿借衣服。借钱是不得已,借衣服明明是虚荣。

    我是一个虚荣的女子,她这样对自己说。

    勤勤捧着盒子回家。

    打开盒子又叫苦。太隆重了,竟是件玫瑰红的舞衣,十公里外就看得见人,且露肩,这种天气冻死人,又没有毛毛外套。

    勤勤挥动拳头,再这样,她发誓,再这样她就要开始恨社会了。

    文太太终于找出一条黑色长流苏披肩给勤勤,勤勤穿好,看看镜子,像卡门,再不出门要迟到,只得截一部街车前去。

    本来,这种宴会是可推却的,何必扰攘这些时候。

    但勤勤想去出席,不是孩子了,总要为前途着想,也许在那样的场合,可以认识有力人士,再者,见识见识也好。

    她一到门口,就有职员出来迎接,亲切地招呼:“文小姐。”

    勤勤看到有几位女士打扮比她更加夸张,浑身亮片,配红色狐狸毛的都有,才放下一颗忐忑不安的心。

    勤勤开始有点笑容,悠然自得,到处观看游览。

    大堂中很快聚集百来名客人,勤勤用目光寻找檀中恕。

    照说,他早应该出现了。

    勤勤搭讪地问招待员:“檀先生还没来?”

    “今天的晚会一向由我们的总经理主持。”

    勤勤有点失望,一抬眼,发觉招待员正细细打量她,她有点诧异。

    招待员忙说:“檀先生在纽约。”

    那个晚上与勤勤同桌的大部分是中年人,好几位都是单身而来,泰半是专业人士,对勤勤特别注意,陪她说说笑笑,并不寂寞。

    吃甜品的时候,有人建议送勤勤回家,她推搪:“有车来接我。”其实没有,但一程便车并不算很大的诱惑,她应付得来,她不想借此结识朋友。

    散席后坐计程车回家,勤勤又感喟:竟没有人问她拿电话号码。

    回到家用钥匙开了门,一径走进书房,也不开灯,脱了鞋子,坐下发呆。

    “还没到十二点就打回原形了?”

    勤勤笑,这是她母亲打趣她。

    “玩得开心吗?”

    “非常好,酒与食物都jīng彩,但是,母亲,我发觉我完全不需要男伴也能快活地吃喝玩乐,多么可悲。”

    文太太一怔,笑出来。

    “有没有碰见活泼的男孩子?”

    “有,但也许他们都不喜欢红衣女郎。”勤勤叹口气。

    “不要紧,慢慢来。”文太太拍拍女儿膝头,“上帝一早就准备好了,他把所有适龄女孩排成一行,每人配给一只盒子,盒内装满喜怒哀乐,名利得失,婚姻恋qíng,分量各有不同,但式式具备,每个女孩子都得到一盒,那就是她的一生际遇。”

    “什么,”勤勤正在脱衣裳,“没有商量余地?”她大吃一惊。

    文太太微笑,“恐怕没有。”

    “我的盒内有什么,他怎么知道我最需要什么?”

    文太太微笑,“据经验所得,盒内通常没有你最想要的东西。”

    勤勤把纱裙挂好,“可不可以换,也许可以同其他女孩jiāo换。”

    文太太大笑,“你们这一代门槛比我们要jīng得多。”

    勤勤坐下来,“我要成为一个名画家。”

    “即使要你拿其他一切来换?”

    勤勤不服气,“男孩子呢,他们又要不要轮候盒子?”

    “他们是盒中内容一部分。”

    “咄,多轻松。”

    “睡吧。”

    勤勤说:“从今天起,我简直不敢开启任何盒子。”

    她洗把脸,即上chuáng睡觉,她唯一的化妆品,是一管口红。

    第二天她把衣服还给杨光。

    整个上午,为一篇小说画cha图。

    勤勤画得很用心,先娱己,后娱人。薪酬已经够菲薄,再做得不开心,损失更大,不如高高兴兴地尽力而为。

    杨光走过来看她工作,她心想,将来这“杨光”不知照在谁身上?

    还有,他不知藏匿在哪一只盒子里,jiāo到谁的手中?

    越想越玄。

    这样,工作才不会累。

    下班返家,王妈来替她开门。

    王妈悄悄地说:“有客人在等你。”

    “妈妈呢?”

    “出去了。”

    “客人是谁,你怎么放陌生人进来。”

    “我看得出什么人是什么人,数十年来没出过纰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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