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图_亦舒【完结】(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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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勤勤连忙放下公事包,“怎么不见人。”

    “噫,我叫他在客厅坐。”

    勤勤狠狠地瞪王妈一眼,到处找客人。

    瞥见画室门敞开一角,她已知道他在哪里,连忙走过去。

    客人背着门,在看她的画。

    勤勤认得那个身型。

    没有谁穿这样普通的大衣会穿得这么好看,这是檀中恕。

    他来gān什么,为何全无通报,何故到处乱闯。

    勤勤并没说什么,她静静站在书房门口。他看画,她看他背影,两个人都没有动。

    过了相当久的一段时间,他缓缓转过身子,发觉勤勤就站在他身后,原来想给人意外的他,倒先意外起来,怔住了,一句话也没有。

    勤勤向他点点头,也不说话。

    过一会儿,他轻轻咳嗽一声,“这都是你的作品?”

    勤勤点点头。

    他说:“颇有个人风格。”

    勤勤把双臂抱在胸前,“我自己却觉得杂乱无章。”

    “我不认为如此,很明显你颇喜欢用这只蓝色。”

    “是,但并没有带来希望,不过去到哪里是哪里。”

    檀中恕用拳头遮住嘴巴,他一定在笑,很少碰到这般痛痛诋毁自己作品的人。

    “我并没有太多的天分,我只是非常非常喜欢画。”

    “世上真正的天才并不太多。”

    “有些人真幸运,根本不用于锤百炼,越炼越jīng,生下来就注定是要做这一行,快、狠、准。”

    “你认识这样的人才?”

    “同学中有几个是,早已取到奖学金到外国去发展。”

    “那还言之过早。”

    勤勤习惯不开书房灯,作画靠的是天然光,他们两人站在huáng昏的光线里,渐渐只看得见对方一个轮廓。

    勤勤仍然维持着那个姿势,像是一动,客人会得跑掉。

    只听得他说:“比较喜欢水彩吧?”

    勤勤据实答:“原料比较便宜。”

    他点点头。

    勤勤终于说:“檀先生上来找我,可是有事?”

    “我只是路过。”

    勤勤略觉失望。

    “也该告辞了。”

    勤勤退开一点点,让他走出书房,一直送他到大门口。

    他下楼时仿佛还有什么话要讲,但是终于只说再见。

    勤勤回到屋内,伏在露台上看他走向在斜路上等着的黑色大车。

    王妈走过来抢白她:“乱放人进屋?我认得这部车子。”

    勤勤转过头来对王妈说:“嘘。”

    刚才她回来可没看到车子,只见司机下车替他开车门,咦,车里有人。

    是位女客,黑色的袜子,黑色的鞋子,他上车,她让一让身子,他坐到她身边,他关上车门。

    车厢内一片静寂。

    她轻轻问:“你看清楚那女孩子?”声音低弱。

    檀中恕点点头。

    “是否理想人选?”

    “她长得非常漂亮,作品却十分普通。”语气惆怅。

    “没关系,可以慢慢培养。”她安慰他。

    他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她戴着黑色长手套,芽着长袖衣服。

    “文勤勤与你真像。”

    她轻笑,“你怎么会知道,你看到我的时候,我已经不小了。”

    “画廊职员在chūn茗那日见过她,都这么说。”他敲敲前面的玻璃,叫司机开车。

    车子这才缓缓驶下斜坡。

    勤勤一直伏在栏杆上,正奇怪车子怎么停着不动,看着它驶远,才回到客厅去。

    王妈说:“真是位怪客。”

    勤勤很少有同王妈意见相合的时候,这时也不禁说“是”。

    “他来gān什么?”

    勤勤说不上来,他说他路过,有几个人跑过别人的家会走上去坐着gān等。

    勤勤觉得他是来看她的,不是探访,而是看。他的目光在她面孔上搜索,眼神出奇的温柔,甚至带一丝凄婉的味道,勤勤不明所以。

    异xing的目光有许多种,但这一种,勤勤第一次接触到。

    一定还有下文。

    她取过外套。

    “喂,太太就回来,立即要开饭,这会子又去哪里野。”

    “我去如意斋,给我留菜。”

    勤勤决心向瞿德霖打听打听消息。

    每次去都为着借贷,勤勤根本没有心qíng打量地理环境。

    这次她站在翰林街,朝如意斋看过去,才发觉它整个向街的铺面是一块大玻璃,店铺里一举一动,兼夹所有陈设,街外人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喏,瞿先生正在招呼一位洋客,捧着一只不知朝代的花瓶,正在努力游说,而瞿太太,坐在小小书桌前算帐,勤勤正好看到她的侧面。

    那一日,她前来举债,不是坐在瞿太太对面吗?倘若站在这个位置,不正可以看到她神色尴尬苦苦哀求吗?

    勤勤像是想到关键上,但却不懂开启弹簧锁,呆了片刻,走到横街去,买了一大篮水果,挽着上如意斋。

    洋人已经离开,瞿老板在数钞票,看到勤勤,有点意外,生意人最拿手随机应变。立刻呵呵地笑着招呼。

    瞿太太也搭讪说:“请坐请坐。”

    勤勤恃着年纪轻,索xing开门见山:“瞿伯伯,我想问你,檀中恕是什么人。”

    “他有没有把余款付你?”瞿德霖何尝没有好奇心。

    “我怀疑的不是这个。”

    瞿德霖说:“我也不担心,我只是奇怪那日他是怎么跑进店里来的。”

    与勤勤的想法不谋而合。

    瞿太太马上说:“他在店外看到我们。”

    瞿德霖笑,“我俩天天坐在这里,有什么好看。”

    瞿太太说:“他看到了勤勤。”

    “勤勤?”瞿德霖更加纳罕。

    这小女孩子有什么看头?自幼顽皮得要命,文少辛是位名士,不懂教育孩子,把女儿宠成小怪物,每次来都像拆店似,叫人提心吊胆,不知哪些瓶瓶罐罐又要遭殃,直等到过了十八岁才定下xing子来,泰半还是因父亲过身给她的影响。

    不要说他不相信,连勤勤自己都不相信。

    美术科学生有个不成文的传统打扮,总是不修边幅的多,很难吸引到外行人的注意力。

    勤勤问:“瞿伯伯,你认识他?”

    “很久很久之前,见过一次半次面,你看,他很明显已经飞huáng腾达,我怎么好意思同他称兄道弟叙旧。”

    勤勤大喜过望,“他小时gān的是什么?”

    “他也画画。”

    “真的!”勤勤大表意外,“家当就是这样来的?”

    瞿氏夫妇笑了,勤勤立刻知道自己问得有多愚蠢。

    “他很会做生意,看样子早已封笔。”

    “啊,原来是个传奇人物。”

    瞿德霖说:“对,传奇,用这两个字形容他最妥当不过。”

    瞿太太说:“他现在不大出来,小一辈都以为他是画商。”

    “他画得好不好?”勤勤问。

    瞿太太好像对他很有印象,“人非常漂亮,画十分普通。”

    瞿德霖自老妻一眼,“所以你暗暗留上了心。”

    勤勤见他俩这一把年纪还当众耍花枪,大乐而笑。

    “这是事实,”瞿太太说,“中元画会里他是锋头人物,并不是为着他的作品。”

    “你们有没有相片?”

    “找一找或许有。”

    瞿德霖越发不高兴,“你珍藏的垃圾倒真还不少。”

    勤勤问瞿太太,“后来怎么样?”

    “都以为他失了踪,直到檀氏画廊成立,有人传是他的生意,大家还不相信。”

    勤勤听得津津有味,没想到此行大有收获。

    瞿德霖说:“打烊了,勤勤,改天再来玩。”分明不想妻子多说。

    勤勤站起来告辞。

    出了店门转头再看,只见瞿氏夫妇还在争执,店堂灯光不见得辉煌,但也看得十分清晰。

    她假设他见到她,才推门进如意斋。

    有这种必要吗?

    勤勤讪笑,想得太玄太多太虚无缥缈了。但,慢着,晚宴那日,职员都认识她,叫得出文小姐。怎么会有这样的本事?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她。

    勤勤又有一种被看了去的感觉。

    她伸手摸摸面孔。

    随即想起母亲等她吃饭,只得匆匆叫车赶回家丰

    原来檀氏同瞿伯伯他们是同辈,这么说来,也应有四十出头的岁数了。

    到家一见母亲,勤勤便发牢骚,“下了班已经累个贼死,谁还有jīng力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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