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图_亦舒【完结】(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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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勤勤感激之余,鼻子发酸,竟忍不住眼泪。

    瞿太太讶异:“你这怪孩子,卖东西不哭,赎东西倒哭。”

    石头的颜色一点都没有变,可爱如昔,勤勤拿在手中,感慨万千,所以,不要问这些古物如何会流落在古玩店的柜台上。

    她父亲手刻的字样并没有磨掉,勤勤最钟意的一颗闲章是“十分红处便化灰”。到如今她也还不十分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只觉好听,认为有点乐极悲生的味道。

    另外一颗叫“呵呵一笑”,这是她父亲宽朗xing格的简述,无论甚么事,都一笑置之,吃了亏,上了当,受了气,统统融在笑中,不放心上。

    还有一颗刻“无道人之短、无说己之长”,勤勤记得,他完成后给女儿看,谁知勤勤立刻说:“不喜欢,没有可能做到的事,说来多余。”父女笑作一团。

    勤勤眼泪又沁出来。

    她给了相当丰厚的佣金。

    正要走,瞿太太叫住她:“勤勤,你不是想看照片?”

    “照片?”勤勤忘记了。

    “檀中恕的照片。”

    “啊是,找到了吗?”

    瞿太太笑说:“一边找老瞿一边唠叨,无端喝gān醋。”

    勤勤亦觉得好笑。

    瞿太太取出照片,勤勤急不及待探头过去。

    是六十年代拍摄的集体照,十多个青年男女或坐或站。

    瞿太太指一指,“这是老瞿。”

    “唉呀,好潇洒。”

    “得了,勤勤,不笑大你们的嘴已经很好了。这是我。”瞿太太打扮时髦,但彼时越流行,今日便越老土。

    “这便是那位檀先生。”

    是,是他,勤勤认得。男人太漂亮就好像没有内涵,现在的他沉着、落寞、成熟,比从前更加好看。

    “围着他的几位女士都是当日对他过分好感的人。”

    “他有没有选中谁?”

    “没有。”

    “他就那样失了踪?”

    “也许出国去了,谁知道,”瞿太太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勤勤点头。

    瞿太太说:“当年令尊是这个中元画会的主要赞助人之一。”

    勤勤问:“其中有几位是真正在艺术界杨名立万的?”

    瞿太太笑:“真正成名,相信你也会知道。有人移民到加拿大去开画廊,生意做得不错,有人在此地教小孩子画画,也够生活。我同老瞿开古玩店。也有人做了艺术馆副馆长,檀中恕则成为传奇。”

    “但没有人真正成名?”

    “我认为没有。”

    “可见这条路多难走。”

    “做什么都讲天时地利人和哩,勤勤。”

    “唉。”

    “嘿,你这就叹息了?”

    勤勤不好意思地笑,一边小心翼翼把印石放进袋袋。

    “你不用上班?”

    “我想辞工。”

    瞿太太点点头,“那样的工作,的确委屈你,但这种话谁不会说,谁生下来,又活该为五斗米折腰,为着生活,吃点苦是常事,况且,不拖不欠,不偷不抢,也就是正人君子。”

    “谢谢你瞿伯母。”

    “有空来聊天。”

    勤勤这才回家,趁母亲外出,把王妈的薪水结清楚。

    那王妈也真是怪人,吓个半死,以为勤勤要辞退她。

    她大惊失色地说什么都不肯收钱。

    勤勤说:“想必是在我家做惯太婆,不出粮都肯gān。”

    王妈只得收下,抢白她:“你发了财?”

    “不能同你比,也过得去了,你可别在我母亲面前噜苏。”

    王妈惊疑不定:“钱自何处来?”

    “不比你的更不正当。”

    “你只是一个小女孩子,哪儿来的门槛?”

    “咄,你还是目不识丁的老妈妈呢,如何也生活不忧?你难道不知道本市遍地huáng金?”

    “勤勤,你要当心啊。”

    “我会的,”勤勤握紧拳头,“我会的。”

    下午她才回出版社。

    杨光在等她。

    他一看见她那悠然自得的模样就有一两分明白了。

    与勤勤同事大半年,杨光知道她从来没有高兴过。

    实在纳闷的时候,他看见勤勤喝啤酒,一点点酒jīng也好,略为麻醉,神经没有那么敏感,一切容易商量。

    杨光觉得心疼,但一点办法都没有,他连自救都办不到。

    勤勤对他说:“我决定辞职了。”

    “另有高就?”

    “回家画画。”

    “给谁?”

    “管它呢,先画了再说。”

    “生活费用不成问题?”杨光似乎有点过分cao心。

    勤勤但笑不语,只管收拾案头杂物。留下来的人总希望有人陪同。

    “你可别冲动。”

    再下去他就要训她胡作在为了。

    她拍拍他肩膀,“你给我放心,有空大家吃茶。”

    “勤勤——”

    “我要进去见老总,”勤勤(目夹)(目夹)眼,“出来再讲。”

    她希望资方可以即刻放她走,再拖上一个月没意思。

    杨光茫然坐着等勤勤出来,他知道她这一去,他就要失去她。

    说实在的,其实她从来不曾属于过他,但至少,他们天天在一起办事,她的秀色,便是他的jīng神粮食。有若gān早晨,天色昏暗,前途不明,他根本不想起chuáng,但想到可以看到她晶亮的大眼睛,便一跃而起,扑回出版社。

    如今连这样一点点小小卑微的享受都没有了,杨光低下头,连抱怨的力气都失去。

    勤勤出来。同他说:“顺利完成。”

    “他没有挽留你?”最后一丝希望也落空。

    “我又不是旷世奇才,留我作甚?”勤勤笑。

    “几时走?”

    “明天,过完年没有什么事,老板成人之美。”

    “哎呀,这么快,你总得回来让我们请你吃顿饭。”

    勤勤笑了。杨光好像不大明白她的意思,如果相处得那么好,又何用辞职,既然跳离苦海,还来这一套gān什么。当下她把桌面所有东西装进大袋,顺手将一只玻璃纸镇送给杨光。

    “我走了。”

    “我送你下去。”

    但传达员过来叫杨光去见社长,勤勤乘机脱身,向杨光招招手,趁着同事不觉,偷偷掩出门去,在走廊,松口气,吐吐舌头,不停脚地走到街上,叫部车子直驶回家。

    将来,这一班同事会对他们的子孙说:“啊,大画家文勤勤,我认识她,她做过我同事呢。”

    勤勤笑了。

    从明日起,她要……怎么个说法?鞭策自己,做一个自律的文艺工作者,每天一早起来,作画。

    学堂里一个教师说的:灵感,不过是gān思万虑之后,终于开窍获得结论那一刹的感觉。

    勤勤决定用功。

    到家,文太太正等她。

    勤勤知道母亲在等合理的解释。

    怪不得有些同学一找到工作就搬出外住,解释实在是太累的一件事。

    她坐下来,不出声。

    母亲全神贯注地看着她,“你没有话对我说?”

    “我可否不说?”

    “不可以。”

    “我有自信所以辞职。”

    “你真像你父亲,一生向往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生活。”

    勤勤笑,“每个人都爱过这种生活,只怕没有条件耳。”

    文太太叹口气,“你难道不觉得石榴图之事有蹊跷?”

    “是人家心甘qíng愿买了去的,货银两兑,公平jiāo易。”

    “我无话可说,勤勤,母亲没有更好的建议。”

    勤勤露出笑容:“妈妈,往后我们家会一日比一日安乐。”

    文太太叹口气,“适才檀氏画廊找你。”

    勤勤一呆。

    “请你明日去跟他们谈谈,说是工作的问题。”

    工作?文勤勤不需要工作,谢了。

    “得了,我明日复他。”

    勤勤走进书房,直到晚饭时间才出来,吃了一点点,又躲在里边直到深夜。

    她做了一张清单,把欠缺的画具统统记下,明日好去采购,又把房内东西好好整理划一,该留的留,该扔的扔。

    明天起能够充分利用这间空房带来的奢侈了。

    勤勤没有复电给檀氏画廊。

    一连几天,她都回忆那日写字楼内发生的事,那双屏风后的鞋尖,黑色考究无花无款的半跟鞋,到底属于谁。

    那坐在车内的女士,黑色的手套,黑色的衣袖,是否同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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