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图_亦舒【完结】(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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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穿黑,因为悲恸,还是因为神秘,抑或因为喜爱。

    她是檀中恕的什么人,母亲、妻子、恩人、姐妹?

    节日气氛早已淡却,市面恢复正常,勤勤天天在家作画。

    杨光抽空与她通话,现轮到勤勤苦水连篇,尽诉创作之惨:“……你说是不是开玩笑,替我取个名字叫勤勤,勤力有个鬼用!这一门工夫靠的是天分,明日就去改名叫天才。”

    杨光笑得弯腰。

    “从前,因要来往写字楼,还有个借口:忙呀,生活bī人,没有时间,好了,此刻二十四小时都属于我个人,并无劳形之案犊,亦无乱耳之丝竹,一点借口也找不到,百分之一百证实本人不长进。”

    “喂喂喂,慢慢来,慢慢来。”

    勤勤懊恼苦笑,“搞创作的人都在寻找一道门,希望把它打开,门后是一间充满各式意念及灵感的房间,足够我们用一辈子——”

    杨光接上去,“但现实中,我们永远站在走廊中,千辛万昔打开一道门,发觉门后另外有门,打开它,还是门,永远是一道一道的门,开不完的门。”

    勤勤叹口气,“你说得太对了,让我们放弃吧。”

    “你是那种人吗?我qíng愿继续开门,希望在人间嘛。”

    “但是那么累。”

    “你难道有比创作更好的事要做吗,是什么,跳舞、看电影、瞎逛?”

    “杨光,你说得对。”

    “能够做你喜欢做的事,心无旁骛,已经非常幸运。”

    “我爱你,杨光。”

    杨光沉默一会儿,“勤勤,这种笑话说不得,我会相信的。”

    勤勤为自己的画生气,有时将整枝笔飞出去,摔在墙上,以示愤怒。

    然后她过去看粉墙上染的颜色渍子,指着它同自己说:“这,文勤勤,这一笔已经比你的工笔高超活泼。”

    越是小心翼翼,刻意求新,越觉得整幅画既僵又呆,再画下去会走火入魔。

    她穿着王妈煮饭用的围裙,每天努力十多小时,但无进展。

    一日画毕洗手,照一照镜子,发觉鬓脚一片白发,勤勤以为一夜白头,惨叫起来,仔细看后,才发觉原来是颜料,虚惊一场。

    神经已经相当衰弱。

    文太太问:“你怎么搞的,休息了半个月,反而瘦下来。”

    勤勤不出声。

    “不要bī自己,想画就画几笔,不想画便出去玩。”

    “不bī怎么行,你以为我蹉跎的是谁,有谁会等我的作品来解渴充饥?我所能蹉跎的,不过是我自己。”

    “好好好,那你继续不眠不休好了。”文太太摆摆手。

    都说鬈头发的人脾气激烈,勤勤可以证明这点,好几个早上她不愿意起chuáng工作,王妈听见她自言自语:“当心我掌掴你。”很少人对自己这样严厉。

    但王妈也不认为过分,那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勤勤整夜满屋游走寻找灵感,似只大老鼠,叫人吃不消。

    “小疯子。”王妈喃喃喃地说。

    勤勤懒洋洋自chuáng上爬起来,发觉身上还穿着旧运动衣没换,十分邋遢。

    噫,外型倒十足似传说中的艺术家了,她苦笑连连。

    王妈进来说:“勤勤,有客人找你。”

    勤勤吓一跳,“谁?”用被子遮住身体。

    莫非是杨光?

    “那位坐黑色车子的先生。”

    啊他。不得了不得了,勤勤连忙跳起来,他有什么事?

    若果是来追讨画价,想都不要想,已经花掉一大半。

    她连忙洗一把脸,带着惺松出去见客。

    檀中恕又一次擅自闯进她的画室,自明天起,勤勤要把门锁上。

    她咳嗽一声。

    他转过头来。

    勤勤呆呆看着他,他也不动声色地看牢勤勤。

    她一定刚起chuáng,一脸倦慵,像头小猫,身穿宽大运动衣,脚上只一双旧羊毛袜,双手抱在胸前,十分警惕的样子。

    檀中恕忽然忍不住笑了。

    勤勤见他笑,便问:“有事吗?”她总是突击检查。

    “你一直没有复我电话。”

    “我不再想上班。”

    “没有人叫你定时上班。”

    “半天也不行,抽不出时间来。”

    “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两个人站在画室中一直没坐下来。

    勤勤觉得不好意思,拖张椅子给檀中恕。

    他脱下外套,轻轻坐下,勤勤掠掠头发,又咳嗽一声。

    他说:“这里约莫有百多幅画。”

    勤勤无奈地摊摊手,尽在不言中。

    “有没有想过找人代理这些作品?”

    勤勤一怔,代理?她脱口而出:“有人买才需要代理。”

    “让我们来做你的经理人如何?”檀中恕微笑着问。

    勤勤跳起来,“啊?这就是你指的工作。”

    他点点头。

    “什么条件?”

    “请你到画廊来共我与的法律顾问及营业主任商谈。”

    勤勤又一怔,在他们眼中,画同其他一切商品一视同仁。

    “也许,”檀中恕试探,“你会嫌我们过度商业化?”

    罢罢罢,谁叫艺术家也要吃饭穿衣。“没有问题,我愿意。”

    “明天请到我们处开会作初步商议。”檀中恕站起来。

    “嗯,我不画我不想画的画。”

    檀中恕笑,“什么样的画都有人肯画,我们何必勉qiáng你。”

    勤勤送他到门口,忽然想起来,“那位女士,在车里等你?”

    檀中恕十分讶异,“你指的是谁?”脸上一点蛛丝马迹都找不到。

    勤勤不出声,在他身后关上门,立刻走到露台上去。

    只见司机替他开门,这次,车厢内没有人,她没有来。

    檀中恕像是知道勤勤在看他,进车子之前,抬起头来,朝她笑一笑。

    勤勤立时三刻涨红了面孔,直接反应是回缩。

    檀中恕上车走了。

    勤勤吐吐舌头。

    她在客厅中转圈子,啊,找到最理想的工作了,这是每个艺术家梦寐以求的机会,檀氏画廊全力支持她,代表她,做她的经理人。

    她要把这个喜讯告诉人,可惜母亲出去了,找谁?

    杨光,杨光会为她高兴,她立刻打到从前的出版社。

    “杨光,你在gān什么?”

    杨光苦笑,“为一节漫画逐格上颜色。”

    可怜的杨光,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他,会不会成为讥笑他,有时我们忘记朋友也是凡人,一样有七qíng六yù,别把他们看作不会妒忌的圣人。

    勤勤一时没话可说。

    “我太不快乐了。”杨光说,“大才小用,还要听教训,漫画的发行商批评我的飞天侠衣服不够缤纷。”

    勤勤骇笑。

    唉,你肯屈就,人家不一定欣赏,侮rǔ接踵而来。

    勤勤物伤其类,适才的高兴打了折扣,只想鼓励杨光。

    “要不要出来找机会?”

    “不行啊,家人等我补助,我比不得你那么幸运。”

    “那么,加把力道。”

    “勤勤,有时我想,如果我也有鹅蛋脸长鬈发,qíng形会不会好一些?”

    勤勤一听,质问他:“你这是在说谁,嘎,谁?”

    杨光咯咯咯地笑。

    “杨光,我祝你快乐。”

    “你不如祝我百折不挠,千锤百炼。”

    勤勤服贴地说:“说真的,你不用磨练,才华也胜我多多。”

    “但是我没有象牙白皮肤。”

    “杨光,你卖的是力气,不是皮相。”

    “有很大的差别,一张美丽的脸,是全球通行证。”

    “怪得没得好怪了,怪得社会都哭了,怪起面孔来。”

    “陪我到沙滩去散散步,我会好过点。”

    “今天不行,明天我要去见工,后天或许可以。”

    “见工?”

    勤勤终于说溜了嘴。

    “一家画廊约见我。”她只得承认。

    “不行的,他们会与你订一张合同,一年叫你画三百张帆船,有些驶向夕阳,有些驶向月色,有些驶向荒岛,一直向前驶,勤勤,不到半年,你就会知道,你置身贼船,不得不往前驶,没有回头。”

    杨光说得这么可怕这么真实,勤勤害怕起来。

    “合同上每个小字你都要带回家用放大镜看清楚,可能有一款条约着你每晚去陪老板跳舞。”

    “杨光,别夸张。”

    “画廊叫什么名字?”

    “檀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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