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月亮的晚上_亦舒【完结】(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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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玛琳或许只打算出去寻找短暂的刺激,她没决心要离开家庭,我不一样。

    我没有家庭。

    国维不会改变,我永远是受他管制的小女孩,他没有把我当作过伴侣,我俩的地位不平等。我惊醒,梦中也充满生活的烦恼,这是成年人典型的梦。

    对国维来说,小孩子,只要给支棒棒糖,没有什么问题是不能解决的,大不了加一只氢气球,再间就不是乖孩子,要关黑房间。

    这个家多年来就是我的黑房。

    他已长年累月对我不予理睬。

    有我与没有我是完全没有分别的,我只是家里一盆花,还没有朱二送来的瓶花婀娜多姿,因已经摆旧摆残了。

    客厅是那间客厅,只得寻新的花。花还是那束花,只得换环境来挽回自信。

    我到周博士那里,向她宣布:“我决定离开陈国维。”

    她注视我,表qíng不变,眼神伤感。

    周博士是位保养得很好的中年女士,她有一双美丽的、非常能表达感qíng的眼睛,她说话不多,自然不会乱做表qíng,只有自眼神中捕捉她的心事。

    我冷了一截,“不赞成?”

    她不予置评,踱步至窗前。

    “周博士。”我走到她身后。

    她猛地转身,“你找到男友了?”

    我点点头。

    “从一个男人身边,走到另一个男人身边,没有男人,你不能活下去?”周博士有点激动。

    我非常意外,睁大眼睛看牢她。

    “离婚,我知道他不是你正式丈夫,可以有很多理由,但断然不能为另一个男人离婚。”

    我完全听不懂。

    周博士说得越来越快:“离婚,可以为意见不合,可以为追求更远的理想,可以作为一段感qíng的结束,但万万不能以它来换取另一个男人。”

    我默然坐下。

    她有点偏激,她们能gān的女子都如此,她有她的道理。

    “是他要求你离婚?”

    “不不不。”

    “你处世不深,要事事小心。”

    我微笑。

    不可能,他gān吗要害我,我有什么值得别人利用。

    周博士叹口气,“这个时候,一切已经沸腾,什么忠告都化为蒸气,消失空中,可是?”

    我想恐怕是的。

    我缓缓说:“我们还没有jiāo谈过呢。”

    “什么?”

    “啊不对,我们有说过话,不过,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我是我。”

    周博士放弃,她把笔记本子合上,看着天花板叹口气,“女人!”

    “但他爱我。”

    “又是他告诉你的。”周博士点着头。

    “不,他没有说过,我感觉得到。”

    周博士笑,嘴角朝下,充满嘲弄。

    这时发觉她的态度像陈国维。

    我既好气又好笑,“如果你尝过蜜之味,你会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感觉有时候会骗人。”

    “能够因噎废食吗?”

    她看着我,视我如将溺之人。

    “一直以来,我都渴望被爱,这几个月中,我已向你jiāo代得很清楚。造化弄人,往往一个人最渴望的东西,就是他永远得不到的东西。父亲不爱我,母亲不爱我,丈夫亦不爱我。我是人,我希望被爱,希望有人善待我,重视我、珍惜我,有那种感觉已经足够,毋需天长地久。你是不是把我当一个yíndàng的女人?我是否过分?要不要遭雷殛?”

    qíng绪进入歇斯底里,痛哭起来,不知是高兴,还是悲哀。“你不明白,你不会明白。”

    她拥抱住我,“我知道,我是知道的。”

    哭过之后,jīng神比较松弛。

    周博士善待我,取得我的信任。

    她拍着我的肩,直至我不好意思,轻轻推开她。

    我带着肿眼泡离开。

    周博士说她明白,我不认为如此,她所理解的,不及事实十分之一,只有当事人才会知道其中苦涩,旁人哪有切肤之痛。

    踏出办公大厦,一心以为可以看到那辆黑色的车子,但是没有,它没在。

    他玩什么把戏?我的心牵动,从没见过一个男人有那么多的主意,件件新鲜,任何平凡的事到他手中,化腐朽为神奇,立即多姿多彩,宝光灿烂。

    他一字都不必讲,已经征服人心。

    还有什么花样?我已经团团转。

    带着轻松脚步回家,问女佣:“花送来没有?”

    她说:“太太,今日没人送花来。”

    没有?我正脱手套,闻言一怔。

    也许他想送别的,换换口味,怕我收花收得闷。

    “有没有电话?”

    “也没有。”

    “先生呢?”

    “回公司去了。”

    我说:“拉开窗帘,把所有窗户打开。”

    女佣睁大眼睛,只得照做。她找来同伴,一齐拉帘子,绒帘厚且长,要费一点气力,帘后还有永远不开的格子木扇窗,框角都锈住了,推不开,要用小锤子敲松,用力推出去。

    我坐在椅子上,观看这项伟大的工程。

    才开第一扇窗,阳光已经找到空隙she进来。

    震动过绒帘子,抖下灰尘,遇到太阳,一条光柱中无数小斑点争相飞舞。

    别说我不习惯阳光,连我家的帮佣也不置信太阳居然she进陈家客厅。

    一见阳光,才发觉屋子残旧不堪,地毯上全是迹子,根本不再是从前的紫蓝色,近家具的地方也肮脏得很,毛头全部被踩踏压平,不知恁地,没有阳光,便不发觉这些。

    墙壁也不行了,沙发背上一条油腻,一定是国维的头油。

    每次装修,纯为yīn阳五行,与方位无关的东西,从来不去动它,用大块白布遮住算数,佯装看不见,眼不见为净。

    不知要逃避到几时。

    我抬起头,看见吊灯上积了厚厚的灰,佣人从来没想到要去抹一抹,因为主人家不在乎,她们何必cao心。晚上亮灯,只以为幽黯别有qíng调。

    另一角更不像话,墙搬过了,墙纸打补钉,用几幅翻版画遮住。

    我骇笑,这就是我的家?住了十年,都没发觉它原来是这个样子。

    阳光真能把一切照得千疮百孔。

    我坐着的软椅,垫子亦已发霉,忽然觉得它触手cháo湿,立刻扔到一角去。

    不能再忍受了。

    缘分已尽。

第六章

    我的面孔,不知我的脸在阳光bī视下是什么光景!匆匆回到睡房,大力扯开窗前一切阻隔,对牢大镜子细看。

    皮肤已经松弛了。

    缓缓抚摸之下,觉得它还算得光滑细洁,但已没有太多弹力,本来不应如此,还没有老,还不甘心,但长年夜间出动,酒灌得太多,心思访惶,都有影响,还可以有救,一定有救。

    一转头,看到身后那瓶白色的花。

    它已残谢,花瓣枯gān,沾上棕色霉点。越是美丽,越不经摆。

    不过不要紧,毋需感触,他会派人送来新花,使之永生。

    走的时候,根本不需要带走什么,不欠国维什么。

    等他回来,即时要把握机会,同他说清楚。

    国维进屋,看到夕阳普照,发呆。

    “海湄,海湄。”他大叫。

    对他来说,我不过是一个名字,从来不是一个人。

    没有人发觉我的血ròu,直到今日。

    “我有话同你说。”

    我望向他。

    近看实在是不行了。像一些中年艳妇。国维也喜日夜都戴大墨镜,企图遮一遮鱼尾纹与雀斑,更加会双眼无神。额头布着横纹,牙齿尤其坏,烟吸得太多,焦油积聚牙fèng,所以他不爱笑。

    认识他吗?十年共处一室的人。

    我开口:“我先说。”

    “你有什么话要说?”

    国维不信洋娃娃也有发表意见的需要。

    “我决定离开这个家。”

    屋里忽然静下来。

    一圈阳光she在我脚下,随灰尘打转,我有点晕眩。终于说出口了,原来并不是太难,不过是一句话。

    内心很平静很麻木,不是要等国维批准,只是知会他。

    过很久很久,他问:“永远离开?”

    我点点头。

    他发火,大声说:“我问你是否永远离开?”

    “你看见我点头。”我不会同他吵。

    “到什么地方去?”

    “总有地方。”

    “跟谁?”

    “没有人。”我挺挺腰,倔qiáng而镇静。

    “好,好!”

    再过半晌,他还在说:“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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