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月亮的晚上_亦舒【完结】(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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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出声。

    “十年了,还不肯对我说?”

    “没有什么好说的,事qíng很简单。”

    “事qíng并不简单。”

    “超过十年的事,我不想再提。”我站起来。

    “海湄,你也一直在逃避我,是不是?这十年来,你不肯把真相告诉我,我们之间的关系破败,这也是主要原因是不是?”

    “国维,你的雄姿,何不到法庭去展览?”

    他拉住我,“后来你对我疏远,故意在晚上活动,也是为这个结。”

    我提高声音,“把黑说成白,把白说成黑,是你的惯技。”

    “把你的版本说出来。”

    “让我走。”

    “海湄,你看多少心理医生都没用。”

    我甩开他的手。

    “也许只有完全摆脱这件事,你才可以获得新生,我也是这件事的一部分,所以你也要离开我。”

    “不!不是这样的,是因为你不再爱我,陈国维,不要再推倭。”

    “海湄,没有这么简单,你知道没有这么简单,归根结底,是什么引致我不再爱你?”

    我哈哈大笑,“那还用说,当然是我的错,国维,贤的是你,错的是我,算了,不要再讨论下去。”

    “海循,你不想接触现实。”

    “让我去吧,反正已经太迟了,让我去吧。”

    国维看着我,“这次我必不放过你,你一定要说出来。”

    他没有适可而止。

    我呆着面孔。

    那时父亲也是这样,要bī我开口说话,他把我拖到书房去,指着我,问我为何眼光怨毒,“你心中恨谁,说呀,说呀。”

    几次三番,我对牢镜子研究,并不觉得双眼有什么不对,既然生父不悦,就不再看向他。

    那也不行,仍然挨骂,“你不看我?吃我住我,不看住我?”

    他变得似一个老妇,嗜苏怨怼,责骂我已成为他每日之消遣,无此不欢。

    通常继母都站在一角,双臂抱在胸前,似笑非笑,像是明察秋毫,又像是事不关己,但实际上她在享受,享受每一分钟。

    住不下去了,我同自己说,住不下去了。

    打十二岁开始,就想离家出走。

    走,走到什么地方去?

    多希望可以快快长大,自学校出来赚钱,走得有多么远就多么远。

    十二岁开始就想离开这个可怕的家。

    也梦见过母亲来接我,梦总归是梦,渐渐梦境变为母亲持刀刺向我,害我的,不是她,还有谁。

    继母对亲戚说:“我怎么劝呢,哎呀,他那个脾气,你们都是知道的,不过也真亏得他女儿忍他,不简单。女孩子不要紧,长大嫁出去也就没事,父母再疼,也不能待家中一辈子。”

    然后详细地、绘形绘色地把父亲对女儿的痛骂体罚告诉亲戚。

    他们渐渐都不上我们家了。

    从头到尾,继母的小手指尾都没碰过我,她做得真好。

    恨她?并不。

    像父亲一样,我们只恨一个人。她身上背着这许多诅咒,终于满足我们的愿望,撒手西去。

    我对国维说:“改天吧,改天我告诉你。”口气如对周博士一样。

    “海湄,你无可救药。”

    “你到现时才知道,我以为你十年前就明白。”

    “你的脾气仍没有变,誓不低头,哎?”

    是,道气一泄,便一败涂地。

    “我们今早说的话,已比过去三年为多,”我说,“至于你要的答案,我不会给你。”

    “你一日不释我心中之疑,我一日不放你走。”国维认真地说。

    我大笑起来。

    “你不出去?”他问。

    去哪里?天长地久,谁陪我?

    我也问他:“你也不出去?”

    他搔搔头皮,“我也无处可去。”

    我苦笑。

    “海湄,你放心,我就快有钱了,我不会亏待你。”

    “我不要那个。”

    “你不需要做得像小说中纯洁的女主角,我唯一可给你的,也不过是钱。”

    他无法给我感qíng。

    多少次,在街头看到年轻人手持鲜红玫瑰花匆匆赶路,会得驻足呆视,感动得双目润湿。这花不见得是送给他老母的吧,当然是去奉献给一个扣住他心弦的女孩,qíng深款款,见花如见人。

    渴望太久,一旦有人付诸行动,震dàng感难以形容。

    多么可怜与幼稚。

    经过这么多,qíngcao还如小女孩,还是一点儿经验也没有。

    国维问:“要不要我出去才舒服?”

    “不,不必体贴,这里总还容得下两个人。”

    我躺在沙发上。

    继母也该四十多五十岁了,许多这样年龄的女xing光鲜活泼,但她不行。

    我也不行。

    许久许久没有见她,这个人只剩下一个影子,模糊得不可辨认,只有在黑夜,她会复活作祟。

    房中的花完全gān枯,成为一条一条黑色铁线。

    不能想象数日之前丰硕肥大雪白的花瓣,今日竟会变为这个模样。

    “太太,有人送花来。”

    “什么?”

    “有人送花来。”

    张大了嘴,愕然。

    但花一捧进来,就晓得不是由同一个所送,只是一般的玫瑰与丁香,形与色以及气势都相差太远,一看就知道是陈国维用来敷衍塞责的——你要?无聊归无聊,省得你吵,给你,拿去。

    这是嗟来之食。

    做错了,陈国维完全做错,他根本连花店这个电话都毋须打去。

    “太太,露台两盆花也已经枯萎。”

    “留着它们。”

    “明年花还会发?”

    不会。

    但仍然要留着它们。

    傍晚我出门,国维叫住我。

    他手里拿着我的长手套,碰巧又是鲜红色的。“套子里的人,穿上它。”他说。

    这令我想起另外一个人,他曾经吻这双手套。

    “每个晚上,足足十年,你到什么地方去?”

    国维终于好奇了。

    这几千个寂寞的黑夜,我得设法熬过。

    一边慢慢穿上手套,“这十年,我在外头生了五个孩子,夜夜去探访他们。”

    国维笑出来,不是不恻然的。

    悲哀,是不是?漫漫长夜,不要它它也会来,硬是bī你与它共度,天天如是。

    “你可以找些事来做。”

    一讲这个题目,又要bào露我的无能,能做什么?

    “今夜你去哪里?”

    “重要吗?”

    “我觉得不对劲。”

    “是吗,好灵敏的触觉。”

    他骂:“诅咒你!别再用那种腔调同我说话,无论怎样,我总值得一点尊敬。”

    我转头出去。

    人已着魔,无人有力拯救。

    我甘心这样。

    车子驶向酒店。我知道,什么都知道,理论上应当消失,退出,理论上这件事已告结束,完结。我是他已到手的玩意儿,不再稀罕。

    他是一名搜集者,qíng趣在捕捉的一刹那,一旦得到,味道尽失,他又开始追求另一名猎物。

    明白,再明白没有了,怎么会不明白。

    照理论,应当接受忠告,到外头去旅行,兜个圈,踏遍半个地球,回来忘得一gān二净。

    照理论,不是做不到的。

    然后即使狭路相逢,也根本不必别转面孔,要有本事冷漠陌生地直视他,像完全不认识他,当他透明。

    理论上一切再简单没有。

    像我们说别人:“咦,这样的男人,早甩早好。”

    当事人无法依常理行事,伤心yù狂。

    于是旁人又劝他,“那个人给你的,很多人都可以给你,很多人都做得到。”

    可是当事人不要其他人。

    他陷入一种迷幻qíng绪,不能自拔,也不要自拔。

    什么引起这一切,没有人知道。

    忽然失去一切自制力及理智,向一条炽热的毁灭之路走去,毫无目的,毫无希望。

    像我一样。

    我闯进去。

    侍役拦住我,“小姐,今夜西餐厅停止营业。”

    是,我知道。

    里面只有一张桌子,两个座位,乐队只为一个客人服务。

    我推开他们。

    酒店经理出现,他一副惋惜的样子,张开双手,奉命挡住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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