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月亮的晚上_亦舒【完结】(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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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人在哪里,我也懒得理,但求钻进自己房间去。

    推开房门,只见chuáng上堆满女客的皮裘及外套,并无我容身之地。

    我明白了,再笨也明白了。

    陈国维是要赶我走。

    照他的xing格,断不会让我自由地来,自由地去。

    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那样做。

    我必须走。

    我看进镜子里,照出憔悴的容貌,眼睛通红,脸色极之青白。

    半夜三更,不知怎么做,希望举步走进镜子里,通向极乐世界,永远不再出来。

    正在这样想,忽然看到镜里有人向我招手。

    寒毛直竖,尖叫起来。

    直到有人伸手搭在我肩膀上,才知道镜中不是鬼。

    是陈国维。

    他醉得很厉害。

    摇摇晃晃,用一只手指指着我,因无法瞄准我的鼻子,终于颓然放下手。

    我不怕他,从来就没有怕过他。

    我说:“要我走,不必装神弄鬼,只是别忘记,这屋子有一半是我的,给我那一半,马上走。”

    这是我所应得的,作为他的女伴十年,才获得零星酬劳,他不至于为难我。

    国维呆坐在chuáng上,也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不知如何作答,他倒在各式各样的大衣上,顺手扯过一条玄狐披肩,遮住面孔。

    我刚要走,听得他叫我,“海湄,海湄。”

    “什么事?”

    他在狐狸毛底下发出声音,“我是否老了?”

    太诙谐了。

    一时间我忘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剧,仰面笑起来,但随即发觉笑声比哭声还要难听,掩住嘴巴。

    我也坐在chuáng沿,因别处都有客人,无处可去。

    夜深,气温低,又没开暖气,觉得冷,拣了件灰色貂皮披在身上。

    只听得陈国维说:“不要离开我。”

    我一怔。

    接着他说:“桂如,不要离开我。”

    桂如是邓三小姐的芳名。

    醉酒的他忽然想起了她,原本应当使旁人感动,但是太迟了,她已年迈病逝,他也开始衰老萎琐,现在给人的感觉只是可笑。我转身。

    “海湄!”

    我开始发觉陈国维根本没有醉,他清楚得很。

    “明天我来找你,”我说,“与你把帐算清楚,记住,明日上午,你可别出去。”

    我又回到路上。

    那时候,他们管那种女人叫马路天使。

    我也是,开着车在路上到处dàng。

    雾渐渐浓,停车在山顶看夜景。

    一直喜欢这山头下的灯光灿烂,十多岁时国维带我上来过好几次,每次都以为他会吻我,但没有。

    真是一个世纪前的事了。

    我把头搁在驾驶盘上,这里没有人看见,恐怕可以偷偷流一会儿眼泪。

    有人轻轻弹我的车窗,这是谁,我抬起头。

    是位年轻的警察,张望后座,张望我。

    示意我摇下车窗。

    “你一个人?”他问。

    我点点头。

    “夜深了,小姐,回去吧。”

    真舍不得离开,我属于黑夜,只有它才会安抚我,小心翼翼护住我伤口。

    警察先生yù语还休,终于说:“小姐,凡事不要想太多。”

    他关心人,因为他还年轻,我牵动嘴角。

    寒气越来越甚,我发动引擎,驶车落山。

    这次把车停在酒店外。

    下雨了。

    水珠逗留在玻璃上,每当有别的车子经过,车头灯she过来,一亿一万粒水珠就闪出亮晶晶光芒,同天上星斗一模一样。

    他的车要是出来,一定看得见我,再善忘也会记得我的车吧,他是下过功夫来的。

    两个小时后,我看到他的黑色座驾转弯进酒店,车中只有一个人。

    我仍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又过了很久,他自酒店出来,我隔着车窗,等他走近,心不禁忐忑。

    待他接近,立刻发觉他不是他。

    来人是酒店经理。

    “早。”他说。

第七章

    天还没有亮,抑或已经亮了。

    我推开小小车门,看到天边的月亮淡淡的正准备隐去。

    “朱先生仍没回来。”酒店经理说。

    我没有出声。

    “我知道很难,但是陈太太,你还是回去的好。”

    他们都关心我,这个世界不是没有好人的。

    “我不能对老板有什么置评,否则饭碗堪虞,陈太太,你是聪明人,你当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噗,天破晓了。

    “看你在这里等真是难受。”他长长叹口气。

    我把车门关上。

    天亮了,我要回去,否则便会化为灰烬。

    家里聚会已散,一千平方米的地方似战场,女佣正在收拾。

    我回房间,chuáng已空下来。

    佣人前来收拾残花。

    “不,”我说,“让它搁在那里。”

    每间房间找国维。

    他在书房,大字般躺地上,胸前一滩紫红色迹子,不知是什么汁液,看上去像血。

    十年前,他每天早上七时正起来,温习笔记,准备上庭。多少人说他是最好的,诡计多端,但不失大体。

    我也希望可以对他说,国维,你还没有老,国维,差得远呢。

    但我也已经失去柔qíng蜜意。

    这种qíng形见怪不怪,叫他也不会醒,只得等。

    等他打呵欠,伸懒腰,用热水敷脸,吸烟,咳嗽。

    我说:“把房子卖掉吧。”

    “人住哪里?”

    “再租新居。”

    “哪来钱?”

    “邓三小姐有留给你的。”

    “起码还要等一个月才有现款到我手中。”

    “那么大家等。”

    他沉默。

    “在这之前,未得我同意,请勿在屋内请客。”

    他苦笑,“对不起,昨日是我四十七岁生辰,恕我放肆了一下。”

    我别转脸。

    竟一点影子也没有,我比他更绝。

    “海湄,自此qíng况会有好转,我答应你——”

    “街上有许许多多年轻的女孩,国维,记得吗,我们也相遇在街上。”

    “谁说的?”

    “是真的。我犯了事,由外婆替我找律师辩护,辗转介绍,甫到你写字楼门口,已碰到你。”

    他低头猛力吸烟,“你还记得。”

    “当然。永远记得我不是好孩子。”

    “你只是没有机会。”

    “还在为我辩护?”

    “我总是关怀你的。”

    “算了,国维。”

    “你成年之后,要求越来越复杂,我无法再满足你。”

    忽然之间,他坦白起来,因为要分手,无所惧。

    “以前,一件小小的首饰,中午的问候电话,都能使你雀跃,后来你的眼神处处提醒我,像是在说,还有呢?海湄,没有了,真的没有了,我做不到,只好逃避。结果你终于要离开我。”

    他叹息一声,我麻木地坐着。

    “他是谁?”国维问。

    早三日我都会喜孜孜和盘托出,好使他知道,他不稀罕,可是有人重视我。

    但今日一切已变。

    我答:“没有人。”

    国维说:“也许,也许离开了我,你会再有新生活,你可以去上学,我替你补习——”

    我讶异地看着国维,他始终不肯让我长大,他不是没有爱过我,到此刻他还留恋于我的青chūn期,他只是不肯让我长大。

    他不懂得如何爱一个成熟的女人。

    我凝视他。

    他有点兴奋:“我终于说服你继母撤消控诉,这是我最得意的一件案子。”

    说服她,真不容易,她巴不得亲手把我钉死。陈国维的口才非同小可。

    但继母受创,我也受创。她的伤会得好,我的伤不会痊愈。

    国维越说越得意,“海湄,当年你是那么漂亮,一头天然鬈发,象牙般肤色,嘴唇像花瓣……真的,绝无夸张。我马上站在你那边。你,白雪,她恶后。”

    “国维,不要再说了。”

    “不,海湄,从头到尾,你没同我说清楚,整件事是怎么发生的。”

    “你是知道的。”

    “所有证供都由第二三署提出,你从头到尾没说过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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