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月亮的晚上_亦舒【完结】(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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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瞪着他。只见他已经打扮好,新烫的头发摊在微秃的额角上犹如开了一朵花,佩斯李领巾打得如六十年代的男明星,加上永恒的墨镜,这个滑稽的人已约了更年轻的女孩子,是的,我怎么可以忘记他一直喜欢极之年轻的女孩,只有十五六七的huáng毛丫头,才不会对他表示怀疑,才会使他的信心恢复。

    他朝我摆摆手,“再见。”他以胜利者的姿态离去。

    他以为我在外头兜个圈子,想清楚想明白没有地方可去,没有出路,所以回头,于是他能够变本加厉侮rǔ我——反正已经撕破了脸。

    我镇静下来。

    事qíng坏得不能再坏,路已走到绝处,反而无碍了。外头在下毛毛雨,一滴一滴似雪水般冷,天空是铁灰色,与我一颗心一般调子。

    我大笑起来,一直仰着脸笑,直至脖子酸软,佣人们吃惊,全部躲起来。

    疯了吗,真疯倒也好,然而没有,还得亲自把全屋所有的帘子都拉拢。

    同我一样,阳光只透进来一个下午,恐怕还是我们的幻觉。

    我会再见他,我会找到他,一定。

    谣言说,母亲病逝在jīng神病院,临终之前,她已经很胡涂,抱着一只枕头,频频叫“海湄,海湄”,但父亲没有告诉我,我是听别人说的,最后,也没有让我去见母亲。

    她死的时候,是一个人。

    父亲决意要她偿还一切,每一个仙,连本带利。

    在复仇的过程中,他毁了自己,毁了女儿,也毁了后妻。

    我想我得到父母的遗传各一半。

    第一个要找的人,是玛琳,很明显,她认得朱二。那夜猝然在街上偶遇,她的表qíng告诉我,她见过朱二。

    电话接通,听到我的声音无限讶异。

    我的嗓子gān枯,qiáng笑问:“还在家里?嘿嘿嘿,我也是,无处可去。”

    玛琳并没有像往日那般反应热烈,僵住在另一头。

    “怎么,我的玩笑过火?”

    “我不知你在说什么。”她冰冷。

    “喂,我是海湄。”

    “我知道。”玛琳不打算与我倾谈。

    “有什么不对,我得罪了你?”

    “对不起,孩子叫我,改天再说吧。”她挂上电话。

    我愕然。

    每个人都把背脊对着我。

    再找安琪。

    “玛琳怎么了?”

    “你不知道?对了,这一段日子你人在什么地方?”安琪连珠pào似,使我放下心来。

    “我到欧洲去了趟。”

    “怪不得,也不同我们打招呼就失踪。”

    “依你说,还得做广告?”装得这般轻松,好佩服自己,“玛琳不妙是不是?”

    “已经妥协了。”

    “怎么一回事?”

    “短暂罗曼史,被老赵发现,要同她分手,并且不准她见孩子,老赵本人异xing朋友一箩筐一箩筐,但他不原谅玛琳。结果给她一笔钱,叫她走。”

    “什么!”

    “玛琳下个月去美国西部。”

    “独自?”

    “我不知道。”

    “怕是同男朋友?”

    “不大可能。”

    “她男友是谁?”

    “无人知晓。”

    “几时的事?”

    “去年夏季。”

    “我没注意到,你有无留神?”

    “我只知道,有一两个月的时间,她眼角chūn风,特别留意仪容。”

    “玛琳以后见不到孩子?”

    “离了婚可以探访孩子。”

    我说:“那不算太坏。”

    “如今法律公平。对,你呢,你怎么了,我们这四人都快散档,要不要出来?”

    我喃喃说:“安琪,玛琳为何要找男朋友,那么会赚钱的丈夫,有儿有女,还有她自己一档生意。”

    安琪笑了,声音如枭,“寂寞,海湄,你难道不觉得寂寞?实在不怕对你老实说,如果有人来追我,怕我也会把持不住。”

    我不再说什么。

    “上一次丈夫把你看仔细是几时,上一次你们把臂谈心又是几时,他有没有再次赞你的皮肤,他有没有关心你的哀与乐,你有否注意他打球次数增加到每周五次,而且不需球拍运动衣?”

    我闭上眼睛,豆大的眼泪不禁滚下来,鼻子似被人狠狠打上一拳,酸痛得要用手捂住。

    “海湄,你还要我说什么?莉莉走了,现在玛琳也要去,我不知是怕轮到我,还是希望轮到我。”

    她呜咽起来。

    “玛琳不肯与我说话。”

    “不会,她什么都告诉我。”安琪说,“她一直同你更亲密。”

    这里边有误会,正当我最需要她的时候,她疏远我。

    我缓缓说:“你们至少还可以回娘家。”

    “振作点,海湄,这种事不会发生在你身上,到底陈国维比你大二十岁。”她在那头擤鼻子。

    “我累了,安琪。”

    “好,休息吧,有空约我。”

    我缓缓放下话筒。

    只有一个地方可去。

    周博士总在等我的,当然,只要愿意付出诊金,心理医生还是不难找到,但她与我之间已建立感qíng。

    我跑到她办公室。

    博士看见我有丝高兴,“没事了?”

    我不出声,垂着头靠在墙角。

    “能出来就算好了一半,”她说,“去,去躺一会儿。”

    即使单是休息,也需要付酬劳,她另有一间小小的珍室,没有窗户,但布置得很舒服,按时收费。

    这种地方专为我这样的人而设,单靠我一人也还不够维持周博士的生计,到底这大城市里有多少睡不着觉、不开心的人?

    房内播放音乐,乐声使人想起整夜跳舞的qíng景。

    我实在滑稽,世上有那么多大事不住发生,此刻所想的,不过是拥抱与慢舞。

    有得吃有得穿,住洋房坐轿车还要闷到来做心理治疗,啊,可真活得不耐烦了。

    周博士进来,给我一杯饮料。

    “这是什么?”

    “你希望是什么?”她反问。

    “孟婆汤。”

    “不,这只是一杯牛ròu茶,对不起。”

    她握住我的手,拍打它。

    “我该怎么办?”

    “我怎么能教你,你自己想怎么样?”

    “找到他,问他为什么。”

    “幼稚,海湄,幼稚。”

    “成年人会怎么做?”

    “他想要再见你,自然会找上来。海湄,你没弄清楚游戏的规则,就下场玩,蒙受损失,与人无尤。”

    “游戏,只是游戏?”我惨白地问。

    “黑色的游戏,你以为他会同你一辈子?”

    “我有什么不好?”

    她凝视我,“或者美丽的女人有资格比常人贪一点,但是海湄,当一件事完了,也就是完了。”

    “他会自纽约回来。”

    “他到纽约去了,哎?”

    我颤声说:“他所表露的感qíng不是假的。”

    “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

    “忘掉他,海湄。”

    “我不能。”

    “到欧洲去,每一个城市都有英俊的男人,你只要傍晚独自到大街去兜个圈子,便可找——”周博士说。

    “不!”我粗bào地喝止她。

    让周博士嘲笑我好了。

    我抓起手袋跳起来走。

    “海湄,它完了便是完了。”

    我转头大声说:“你救不了我,你眼睁睁看着我死,没有人救我,从来没有。”

    她的声音比我更大:“你得自救!”

    我拍上她办公室的门,那方玻璃震得要落下来。

    周博士追出来,我见她一脸焦急关怀,忍不住扑进她怀中。

    走廊里的人向我们投来好奇的眼光。

    “对不起,博士,对不起。”

    “回去好好休息,你累极了。”

    我独自开车回去。

    脚踢到门口,那盏长明灯huáng色的光晕落在我头上,那一夜,他站在一旁做观众,我如一颗星般光彩。

    任何人都会爱上那种感觉,而希望得到更多。

    更多。

    才接近大门,已经听到人声沸腾。

    有人在屋内开舞会。

    门是虚掩的,一推开,暖气冲出来。

    一点儿都不错,客厅挤满人,都是时髦的、疯狂的、美丽的,正在搂抱、笑、喝酒,陈国维把家变成小型跳舞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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