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人是所有你认识的女人拼凑起来的吗?”
你惊讶地笑了。
我东摸摸,西摸摸,客厅里的每样东西,都像我十七岁那年一样。
然后,我坐到那台钢琴前面,掀开琴盖,问你:
“你会弹哪首歌?”
你坐到我身边,温柔地问我:
“你想我为你弹哪一首?”
“《夜曲》。”我想也不用想就说。
“我很久没弹了。”你说着双手抚过琴键,多qíng的目光不时看向我,为我弹了那首我想念了二十年的歌。
我qíng不自禁地把头靠在向你的肩膀,请求你:
“再弹一遍好吗?”
那个夜晚,我一直待在你身边。
当你拥着我的时候,你似乎惊愕地感到我全身一阵震颤,那是我灵魂的呐喊,远比qíngyù去得更深。我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免得你看见我掉下幸福的眼泪。我曾经苦苦等一艘不会回来的船,船归航了。我用尽我的气力抓住你的胳膊,把埋藏了心中二十年的激qíng一股脑儿地向你倾泻,那是任何一个男人都抵挡不住的。
你抱着我入眠,我静静地倾听你起伏的鼻息。
信生,二十年来,那是我最幸福的一天。我终究还是掉下了眼泪。
27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第一个留在你家里过夜的女人。
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第一个把你家里钥匙用一双瘦送上来,要我收下的女人。
但我肯定是第一个你会把家里的一个房间改建成画室送给她的女人。
于是,我可以每天待在我的画室里画画,等你下班回来,陪你吃饭,陪你聊天,陪你听你那些音乐。
一天,我在画室里画画,你提早下班回家,静悄悄地进来楼住我,给了我深qíng的一眼。
我以前从没见过你这种眼神,你自嘲说:
“我一定是疯了。我以前从没试过工作时一直牵挂着一个女人,只想马上跳上一辆车,飞奔回去看看她的脸。”
信生,我一直都爱你,爱你是我的天命。
但是,你从夹就没有爱过别人,我不知道你会爱我多久。
你终于爱上我,是因为你感到自己没那么年轻了吗?还是因为我是在你失意的时候出现?
你爱的是我,还是你逝去的青chūn?
人太复杂了,永远不会有答案。
然而,要是没有你,我的青chūn只是虚妄的日子。
28
跟你一起的每一天,我都当作节庆来度过。
一天,你一回到家里,就兴奋地告诉我,你将会成为海边那座歌剧院的建筑师。
设计歌剧院一直是你的梦想。你像个孩子似地把我抱起未说:
“你真是我的幸运女神!”
从此,每一天都是双重的节庆。
你在书房里画糙图的时候,我在画室里回画,你画好的糙图总要拿给我看看。
我怎会懂得比你多?我懂的那些,全是我拼命学回来的,你拥有的却是天资。
然而,你总是说,只要我看看,你便安心。
那座漂亮的歌剧院仿佛是我们共同的心血。你把它的顶部设计成圆形,我想像它是我们的泰姬陵,见证一段亘古的爱qíng。
可惜,我没能陪你等到这一天。
这阵子你忙着歌剧院的事,你没注意到,我却注意到了。
我的脸和我的身体起了轻微的变化。
玫瑰夫人曾经对我说“你总有一天会回来。”我早就应该明白那句话的意思。
这个时刻终于到来了。
这两年,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我度过了许多无所悔恨的时光。
你送我的珍珠项链,珍珠手镯,还有耳环,我带走了,这些都会跟我对你的回忆一起陪着我。
当你送我那双耳环时,我曾经很小家子气地在心里跟你以前送给夏夏的那一双比较。你送我的这一双是漂亮许多的。
那本《格雷的画像》,我放在你的书架上。你说过,借你的钱可以不还,借你的书一定要还,我没忘记,只是迟了二十二年才还。
信生,不要试图去找我,你不可能会认得现在的我,不可能会爱现在的我。我们余生都不会,也不要再见了,只要记着我年轻的模样,不是更好吗?
那些玫瑰是给你的,生日快乐。
我爱你比你所知道,比你所感觉到的要多很多。
宁恩
乔信生颤栗地放下手里的信,他的目光落在客厅那些玫瑰上,这种他以前没有见过的花是紫丁香的颜色。他想起了信里提到的那种玫瑰,叫“昨日”。
他颤抖着从扶手椅上站起身,走到书架那边,看到了一本《格雷的画像》,书已经很旧了,书纸都发huáng,他突然感到心中一阵寒意。
这时,画室的门被一阵风chuī开了,他走进去,里面没人,
只有她留下的几张未完成的画。
风从敞开的窗子灌进来,他走到睡房,只有窗帘飘动。
他冲出屋外,奔下那道水磨石楼梯,上了车。
他把车停在天琴路,从路的一头走到另一头,又往回走,没看到这条路上有画廊。
天色已经晚了,他走进每一家商店去问人,这里是不是曾经有一家画廊?大家的答案都一样,从来没有人在这一带见过什么画廊。
他拦着过路的人问同一个问题,没有一个人能够回答他。
他在附近乱逛,想找她在信里说的那家很波希来亚的画廊,想找那扇镶着一只小窗口的铁门。
他抓住路人,问他们有没有听过玫瑰夫人的画廊,每个人都问他“谁是玫瑰夫人?”
他哭了,呼喊着她的名字,后来那些漫长孤单的日子,他常常独自坐在她的画室里,往往一坐就是几小时,他想替她把那些未完成的画都画完,却从来没有拿起过画笔。
29
离那一天已经四十三年了,乔言生在睡房那面镜里,眯着皱褶的眼睛,看到一个老朽不堪的身影,他感到自己已经很苍老很疲乏了,跟生命中最好的年华相去很远。
他从窗子看出去,想起无数个孤寂遥远的夜晚,曾经有一个十七岁的少女,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和一个三十七岁的女人在下面看上来,直到他房间里的灯光熄灭才离开。
她们是同一个人。
这时,佣人来告诉他:
“白小姐已经到了。”
他吩咐说:
“请她在画室等我。”
他整了整脖子上黑亮的领结,在白衬衫外面套上黑色的礼服,拄着一根拐杖,瞒姗地走出睡房。
他走向画室。
那位从法国归来的知名画家要为他画一张人像画,纪念他这位伟大的建筑师——矗立在海边的那座歌剧院的设计者。
他进到画室,看到画家时,他眼露出惊讶的一瞥。
这位画家比他想像的要年轻,看起来顶多只有二十五岁。她长得很美,身上穿着一袭深蓝色的丝绒长裙,耳垂上钉着一颗吊下来的珍珠耳环,在他脸庞两边晃动,那双深黑的眸子仿佛从另一个世界看过来。
画家这时恭敬地喊了他一声“乔先生”,然后请他坐到前面一张扶手倚里。,
画室的画架上已经摆好了一块画布。
他颤巍巍地坐到倚里,椅子旁边的琉璃花瓶里cha满昨日的紫红色玫瑰,这位画家的名字也叫玫瑰,白攻瑰。
他把手里的拐杖搁在一边,试着挺起脊梁。
画家晶充的双眼不时从画板后面带感qíng地看向他,她看他的方式,好像很久以前已经认识他了。有那么一刻,他觉得前世经历过这一幕。但他太老了,许多记忆已然枯萎。
他想起今天是他九十岁的生日,他心中再无波澜,也说不上伤感,只是觉得,人为什么要活到那么老啊?
唱盘上摆了一张萧邦的钢琴曲,《夜曲》在屋里流转萦回。这时一阵过堂风chuī过,他仿佛听到往事的呢喃和幻灭的叹息,重又看到一个遥远的夜晚,那个青涩的少女可怜地luǒ身在他chuáng上,等待他的召唤和恩宠。
她却是他一生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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