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三十七岁了。
当我三十七岁的时候,我拥有的一切,是我十七岁的时候没有的。
然而,我也已经不是十七岁了。
我会一天比一天衰老。即使再见,你也不会爱上我了。
我心中悲伤莫名。
我身边那个男人看到我的模样,加倍地怜惜我。
假如我跟他要天上的月亮,他也会摘下来给我,但我要的,是他没有的。
我想要你你,而我知道,我这一生再也得不到你了。
直到四月的一天夜晚,我的司机从音乐厅接我回家。我刚刚听完一场钢琴演奏,那位钢琴家弹的是萧邦。
我所有的《夜曲》都是为你而听的。我又再一次想起你弹《夜曲》的那天。
“我在这里下车。我想走路,你先回去。”我跟我的司机说。
我下了车,满怀忧伤,孤零零地走在热闹的夜街上,一张张年轻的脸孔迎面而来,从我身旁走过。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乱晃。
我无意中在天琴路上发现一家画廊。
我以前也来过这一带,却从来没见过这家画廊。
这家画廊跟别的画廊很不一样,很波希米亚。店面小小的,要不是橱窗里摆着一张人像花,我根本不知道这是画廊。
那扇门是铁造的,门上镶着一只小小的方形的玻璃窗,我踞高脚尖隔着玻璃窗看进去,里面灯影朦胧。
这时,门突然从里面拉开来,把我吓了一跳。
21
开门的是一个穿普黑色礼服的老男人。他很老很老,佝楼驼背,那张哭丧似的脸堆满一层层皱纹。我好像从来没见过这么老的人,他看来至少也有一百岁,甚至有一百二十岁。
他没起伏的声音对我说:
“请进来参观。”
我身不由己地走了进去,他在我身后把门带上。
“请随便。”他的声音有点令人不寒而栗。
画廊狭长,好像看不见尽头似的,面积比我以为的要大得多。从外面看进来,根本看不出。
我一步一步往前走。店里摆着的全是人像画,每一张画的主角都是年轻漂亮的男人或是女人,穿着久远而古老的服饰,眼睛周围没有一丝皱纹。
二十年间,我看过无数的画,我几乎做得所有流派和风格。即使是新进的画家,我也认得出来。然而,这家画廊里摆的画,我完全看不出是出自哪一位画家的手笔。
我心里想,到底是哪一位新进的画家,竟然拥有这么不凡的功力?
当我转头想问问那个老人时,却不见了他。
我只好独自继续看下去。
忽然之间,当我抬起头时,他竟然无声无息地站在我面前。
“请问这些画是哪一位画家画的?”
“都是玫瑰夫人画的。”他平板的声音回答说。
玫瑰夫人?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他突然问我。
“夫人就在画室里,你要不要见她?”
我的好奇心驱使我点头。
“请跟我来”
他在前面带路。我跟在他后面,走下一条铺上木地板的狭长楼梯。我没想到这家画廊是有地窖的。他步履蹒跚,走路摇摇晃晃的,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去。
我们穿过一条长而幽暗的走廊,走廊的每一边都有一个房间,左边的房间摆了许多木造的古典画框,几个男工默默地在那里为画框上漆,那些工人看起来跟走在前面的那个老人一样老,全都哭着一张脸。右边的房间有个个女工在裱画,她们就跟那些男工一样老,每一张皱脸都带着哀伤。
这里的工人怎么都这么老啊?
我猜想,那位玫瑰夫人说不定有一百四十岁。
走了-会,我开始,闻到一股甜腻的花香味儿。
当那股味儿愈来愈浓盈,我终于来到走廊尽头的画室。
偌大的画室中央有一个直立的圆架,上面的画布是空白的,旁边一张铺了红绒布的桌上散满了画飞和颜料。
画间架后面摆着一张高背扶手的丝绒椅子,房间里cha满了紫丁香色的玫瑰,一小朵一小朵的,开得翻翻腾腾,怪不得那么香。
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攻瑰。
我正想回头去问那个老人攻瑰夫人在哪儿,但他已经不见了。
我走到桌子那儿,拿起画笔看了看,心里觉得奇怪,那些都是很古典的画笔,好像已经用了好几个世纪,现在是买不到这种笔的。
玫瑰夫人应该真的很老很老
我放下手里的画笔,转过身去的时候,一个女人已经站在我面前。
她到底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我完全不知道。
她一点都不老。相反,她年轻得很,看上去只育二十三四岁,身上穿着一袭波希米亚式的红丝绒裙子,右手无名指上套着一颗月牙形的红榴石戒指。
她美得惊人,一双深黑的眼睛好像会把人的灵魂吸走似的。
“你想见我?”她说,声音好像来自远方。
“外面那些画是你画的吗?”我惊讶地问。
那样的功力,不可能是出自一个这么年轻的女子之手。
然而,她点了点头,说:
“是我画的。”
“画里的人都很美。”
“而且还很年轻。年轻总是美好的。”她看我的方式,好像已经认识我很久了。
我伤感地同意了她的看法。
“喔,是的。”
我有问她:
“那些都是你的客人?”
她的眼睛在观察我,回答说:
“是的,我都是应他们的要求画的。你想我替你画一张吗?”
我黯然说。
“我没那么年轻。”
她在桌上拿起一根画笔,说:
“那要看我怎么画,那些人本来也没那么年轻。”
“是你把他们画年轻了?那就不是本人了吧?”我摇摇头说。
她意味深长地说:
“我没有把他们画年轻,是他们变成我所画的那个样子。”
一瞬间,我惊住了。我似乎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
“坐下。”她看了一眼那张红丝绒扶手椅,吩咐我说。
信生,我做了一个抉择。
我毫不犹豫地坐到那张椅子里去。我并没有被迷感,我是自愿的。
我想变年轻,那样的话,我们再见的一天,或许有一丝机会,你会爱上我。
为了你,我什么都不怕。
“你很漂亮。”她说。“要是年轻一点,你会比现在更漂亮。”
在那个画室里,时间仿佛是不存在的。
我不记得我到底在那儿待了多久。我想起跟你们识的那天,匆匆在你的书架上抓起来的那本《格留的画像》。故事的主角格雷俊美无比,画家把他的样子画在一张画布上。从此以后,画像会衰老,格雷却永远年轻。直到一天,格雷用把刀毁了那张画像,画像里那个又老又丑的男子重又变回年轻美丽,格雷却老朽不堪,死在自己的刀下。
我突然明白了命运那深沉的伏笔。
那一天,我为什么刚好会拿起那本书?
早在二十年前,我已经注定是你的,只是我也必须苦等二十年。
22
“行了。”玫瑰夫人搁下手里的画笔说。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战战兢兢地把脚步娜到那张画前面。
画中的女人就是你后来见到的我。
“现在回去吧,西西。”玫瑰夫人对我说。
我吃了一惊。她是怎么知道我叫西西的?我从没有向她透路过。
她脸露一丝诡异的微笑,说:
“这张画留在这儿吧,你总有一天会回夹。”
我满腔疑惑地走出那个飘着玫瑰花香的画室。走到门口时,我猛然回头,玫瑰夫人仍然站在那儿看着我。像那个佝偻驼背的老人那样,突然飘走了。
“这些是什么花?”我看了看满室的玫瑰,问她。
她的眼晴发出一道魔幻似的光芒,告诉我:
“你不知道吗?他们有个很美丽的名字——昨日。”
我从画廊出来,看看手表。我进去的时候,约莫是晚上十点半钟。然而,我出来合的时候,手表的指针仍旧停留在十点半钟,日子并没有改变,时间似乎不曾流逝。
23
回到家里的第二天,我脸上什么变化也没有,我开始怀疑,那是个恶作剧。
我不禁责备自己的愚昧,我竟然相信那么不可能的事。
然而,到了第三天,我的身体渐渐起了变化。我的皮肤好像一天比一天变得光滑,我头项那几根白发消失了,眼睛周围的小皱纹也不见了。
就连我身边那个男人也察觉到我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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