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叫他们上了飞机才相认,可是三个男孩在人龙中一见母观,已经围上去,筱芝为之愕然,隽芝连忙作纯洁状躲至一角。
老祝名正言顺站出来掌管一切,统一行李,划连号座位,自然做得头头是道。
筱芝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只是拖着儿子们的手。
那老三至可爱,把耳朵贴到母亲腹上,细心聆听,“妹妹好吗”、“妹妹有多大”,他已知道那是他妹妹,他是她哥哥。
筱芝远远看向隽芝,目光中有太多复杂的感qíng,尽在不言中。
隽芝与姐姐眉来眼来,示意她“这种要紧关头你就让他们出一分力吧。”
这个时候,敏感的隽芝忽然发觉另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正在注视祝氏一家五口。
隽芝看到一张熟悉的面扎,啊是那个第三者。
她只穿绵衬衣与粗布裤,头发梳一条马尾巴,脸容憔悴,然而也与一般打败仗吃瘪了的面孔没有不同之处,忘记戴那双大耳环,反而有点清慡相,自她惨痛扭曲的五官看来,她对老祝,的确有点感qíng。
只见她痴痴凝视祝家团聚,不知是羡慕还是痛心。
隽芝觉得非常悲惨,这永远是一场没有胜利者的战争,人人都是输家。
就在这个时候,易沛充赶来送行,一只手搭在正发愣的隽芝肩上,把她吓得跳起来。
他问她在看什么、她没有回答,两人双双上前向姐姐姐夫道别,隽芝把她亲自设计的孕妇服jiāo给姐姐。
百忙中隽芝一回头,已不见了那双眼睛。
它们白亮丽了那么些年,白白做了别人的cha曲。
祝家终于走了,隽芝空下来,写了许多稿,却也觉得额外空虚。
她又见过郭凌志好几次,每次的会都投机愉快得使她担心.追求快乐是人的天xing,终归唐隽芝会压抑不住?
她每周末跑梁家,死xing不改,老是整顿修理菲菲与华华两姐妹,小女孩受不住委曲,有时放声大哭,阿梁颇有烦言,“三妹,你当心,将来你生下女儿,我也照样泡制她。”
隽芝在这个时候,会觉得秋意特别浓,一件簿凯丝米丝毛衣简直抵挡不住那寒意,她哪来的子嗣?
虽然同志区俪伶一直向她保证“不怕,有我陪你”,她仍觉得自己渐渐成为少数民族。
还未到冬瑕,翠芝一家已经出发到温哥华旅游,顺带视察一下新移民的就业机会,翠芝笑说:“一起来吧。”
“去你的,”隽芝说:“佣人陪同服侍不够,还要添我这个随从。”
“你一个人在家gān什么,不怕闷?”
隽芝勃然大怒,“谁向你说我闷,你见我的眼睛闷还是鼻子闷?我有喝不完的酒,写不完的稿.谈不完的qíng,花不光的钱,闷?”
“好好好,”翠芝假笑着敷衍妹妹,“那你本年度第三次赴巴黎享受làng漫好了,然后在五星酒店内埋头埋脑醒它五日五夜,因为这次橱窗同上次一样,还没来得及换,连逛街都不再新鲜。”
“唐翠芝,你是个毒妇。”
“跟我们一起吧,我同你到三藩市看大姐,她要做手术了。”
隽芝说:“我求求你向我汇报详qíng。”
“你不去替她打气?”
隽芝额角冒出亮晶晶的汗水来,一脸恐惧神色。
翠芝知她心中有挥之不去的yīn影,叹气曰:“我明白。”
于是唐隽芝一个月内两度到飞机场送行。
翠芝的行李比筱芝更多,六七只大箱子,不知都装些什么,要塞满它们也很讲一点功力,隽芝出门就永远只得一件手提行李,在海关直出直入,身外物越少越好,但姐姐们的观点角度显然不同。
出版社还没放假,隽芝已经静得发慌,找过区俪伶两次,她都同洪霓开会,事后也没有覆电,只托秘书问有什么要事。
偏偏唐隽芝一生并无要事,且引以为荣,并打算终身回避要事,便不方便再去烦人家。
她百般无聊,找莫若茜解闷。
“老莫,我下午带备糕点上你家来谈天可好。”
“隽芝,下午二时至四时是我午睡时刻。”
“那么,我接你出来晚饭。”
“小姐,今时不同往日,一到八时许我已疲倦不堪,动作如企鹅。”
“什么,孩子还未出生已受他控制,将来怎么办?”
老莫心平气和答:“做他的奴隶呀。”
没出息。
“你四点半上来,我们或可以聊三十分钟。”
隽芝本不屑这种施舍,奈何寂寞令人气短,没声价答应下来。
幸亏那是一个愉快的下午。
老莫刚刚睡醒,一看唐隽芝带来最好的奶油芝士蛋糕,乐得jīng神一振,打开盒子,唔地一声,连吃三块,面不改容。
隽芝早已习惯孕妇们此等所作所为,医生管医生叮嘱:你们乱吃不等于胎儿长胖,体重增加十二公斤左右最最标准,太重纯属负累,但是许多妇女生下孩子之后仍然超重十二公斤,看qíng形莫若茜会是其中之一。
jīng神苦闷是大吃的原因之一,辛苦是原因之二,老莫坐着聊天,隽芝看到她的胎儿不住踢动,隔着衣裙都非常明显,因而骇笑。
隽芝因道:“健康得很呀,我跟你说不要怕。”
莫若茜说:“我不知道你熟不热水浒传,此婴练的简直就是武松非同小可的毕生绝学鸳鸯腿玉环步。”少一点幽默感都不行。
“老莫,坦坦白白,老老实实,有没有后悔过?”
“嘘,他在听。”
隽芝莫名其妙,“谁,屋子里还有谁?”
莫若茜指指腹部,这老莫,另有一功,叫隽芝啼笑皆非。
“我只可以说,即使没有这名孩子,我也不愁寂寞。”
“那何必多此一举。”
“我喜欢孩子。”
“他们固然带欢乐,但也增加压力。”
“我知道,举个例,你知道我几岁,是不是?我年纪不小了。”
隽芝点点头,老莫一向不瞒岁数。
“人当然一天比一天老,我从来没省介意过,皱纹,雀斑,均未试过令我气馁,但是,此刻我决定在产后去处理一下,说不定整整居梢眼角。”
隽芝瞪着她。
“我怕孩子嫌我老。”
隽芝张大了咀,匪夷所思,天下奇闻。
过半晌隽芝问:“你的意思是,怕孩子的爸嫌你老。”
莫若苗嗤一声笑:“他?我才不担心他,他有的是选择,隽芝,我说一段往事给你听。”
“讲,快讲。”正好解闷。
“隽芝,家母三十六岁生我,照今日标准,一点也不老,可是数十年前,风气不同,我十一岁那年共她乘电车,碰到班主任,那不识相的女子竟问我:‘同外婆外出?我恨这句话足足恨了廿年。”
“哗,这么记仇,我要对你另眼相看。”
“隽芝,你不明白,我其实是嫌母亲老相,不漂亮。”
“呵,六月债,还得快。”
“喂,你到底听不听。”
“不用搪心,正如你说,风气同规矩都不一样,令堂的中年,有异于你的中年。”
“但是,”老莫苍茫的说:“最怕货比货,有些母亲只比孩子大十多廿年。”
“现时很少有这样的母亲了。”
“我怕有一天孩子问妈妈你几岁。”
“我的天,你不是打算现在才开始瞒岁数吧。”隽芝吃惊。
“我不会骗他,但我也不打算老老实实回答他,我会与他耍太极。”
“老莫,这完全没有必要!”隽芝跳起来。
“我一直希望有个漂亮年轻的母亲。”她说出心事。
“也许你的孩子没有你那么幼稚。”
“我与家母一直合不来,我们之间有一道大峡谷似鸿沟,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未能讨好她。”
“小姐,或许那只是你们xing格不合。”
“是年纪差距太大,我真怕历史重现。”
老莫是真的担心,她额角一直冒汗。
“莫若茜,我知道每个人都有条筋不太妥当,但到了这种地步,你理应反省,来,不要歇斯底里,适当的焦虑可以原谅,你已经过了界限。”
“每个人都有心头刺。”
“好,好,好,”隽芝只得安抚她,“你尽管做一个年年二十九的老母亲好了。”
“他会不会相信?”老莫竟想进一步与隽芝讨论这个问题。
隽芝微笑,“假使他爱你,他不会介意。”
莫若茜这才笑起来。
自沙发上起身时,要隽芝拉她一把。
这一拉是讲技巧的,不能光用蛮力,隽芝训练有素,仅得使巧劲发力。
“隽芝,几时轮到你呢,你也来泡制一名小小唐隽芝吧。”
隽芝拚命摇动双手,“我只是自爱,绝不自恋,我不自觉了不起,世上有我一个无用之人已经足够,不必复制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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