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明知贸然开口可能会让自己落入不必要的危险,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
她小心地措着辞,试探地说:“我……不是你想的艾薇公主。”
空气中一片凝滞的沉默。他的眼神难以捉摸,这种不安好像将她置于深邃的海底。
她紧张地继续说:“虽,虽然我有她的记忆,但我不是她。”
他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在听她的话,却不知不觉地拉紧了她,低沉的声音里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愉悦,“奈菲尔塔利,你很快便知埃及是一个很好的地方。”
她愣愣地看着他。这样的回答,到底算是怎样的意思?
他便松开了揽住她腰的手,代之拉住她的手,手指紧紧地与她相扣,拉着她来到了卡尔纳克神殿的入口。数百只公羊石塑连接着前往王宫的道路,夕阳渐渐由金转橙,不远处尼罗河水起落的声音宛若大地的呼吸。他带着得意的笑容,轻轻地垂首,看着她茫然的脸颊,径自地说着:“埃及是属于太阳的国度。这里有丰饶的土地、不息的尼罗河和忠诚的子民。”
他继续拉着她,走出神殿,沿着公羊连接的祭祀道,向底比斯王宫走去。夕阳即将落入尼罗河,蔚蓝的河水上映起一片赤橙,对面的西岸仿佛遥不可及。祭司们依然留在神殿,法老的卫兵不敢踏入祭祀道,只敢在外面远远地跟着。长长的道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他继续说着:“我是埃及的法老,我拥有埃及。”他随即看向她,琥珀色的眼睛里隐抑着她久未见过的热qíng,仿佛他等了她好久,她终于来到他的身边。他的话里依然带着王者的武断,但却始终带着某一份浅浅的不安,他的手抓得她很紧,紧到生疼。
他继续说着:“你留在埃及,留在哈比女神的身边,壮美的尼罗河畔,我的手侧。”他顿了顿,“总有一天,你会同我再一次一并走过这条道路,接受子民的祝福……”
他的话说得如此诚挚,艾薇却觉得格外置身事外。他并不知自己是谁。这些话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对谁而说,她要的不是这样一段没头没脑的话。然而问题没有问出口,他却又一次将她打断,一双眼睛仔细地看着她,言语里已经带有了几分决然,“奈菲尔塔利,我不想听到你的回复。我并未打算征求你的意见。”
第13章 帝王的心
心脏在狂妄地跳动着。
权力给了他资本,命令是他的职责。臣子们敬畏他的冷酷,子民们崇敬他的决断。一直以来,活得宛若午前的太阳般自信而耀眼,此生却从未像现在一般láng狈。
嘴里如常说着那样武断的话语,心里却紧张到无法呼吸。就连扣住她的手指,都在微微地颤抖,他若不用力,她便能感到他的脆弱。他像一个孩子一样,只想让她看到自己最qiáng的一面。
埃及是众神之国。法老则是万事万物的中心,集神圣与世俗于一体,沟通人世与神灵两界。法老是神的化身,是神在人间的代理人,被所有埃及的子民所热爱。但他对神的存在始终半信半疑。
世间的事qíng都可以用道理来解释。战争的胜负,亚曼拉,安宁节,都是一个接着一个的yīn谋。人生宛若棋局,身为帝王,他要掌控的就是这部名为国家的棋。而两件事qíng,他无法解释,也控制不了。一件事为命运,还有一件就是这位名为奈菲尔塔利的金发少女。
奈菲尔塔利,在埃及是一个并不少见的名字。
最美好的事物、最美丽的人,同时也是埃及唯一的王后、独一无二伟大的妻子的名字。
但对他而言,这个名字却有着与众不同的特别含义,十年来,没有一天不在自己脑海中出现的名字。似乎从未真正谋面,却在模糊的记忆间占据了他全部心思的少女。
说起来,一切就好像一个孩童的梦,有的时候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
从十几岁开始,就一直梦到她。梦到她与他坐在底比斯的集市,她与他站在深蓝的水池旁,梦到她与他一起参加奥帕特祭典——好像她一直陪伴着他,度过他的人生,她与他探讨外族人的问题,他与她分享自己的胸怀与策略。
梦境与现实纠缠在一起,在无限的重复里,开始影响他的决断。
接纳外国人为埃及王室服务,憎恨缇茜的女儿但从未痛下死手,以第七王子之位成为法老。
孤独惯了,他却信任了她。他们的过往如此真实,就好像她活生生地曾经存在于他的生命里。他们的命运紧密地jiāo缠在一起。
等他发现时候,自己已经对梦里的人动了心。期待在梦境中见到她,期待看到她展颜一笑。
她教他在池子里扔下硬币,许下愿望。他修建了他们一起去过的蓝色的莲池,扔无数个金色的硬币进去,默默念诵无数次同一个愿望。
逐渐地,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从那个时候起,他偷偷派人在底比斯寻找金色头发、蓝色眼睛的少女。但时光流逝,怎样也得不到她的消息。
当不时的会面变成了习惯,心qíng就变得难以控制。他开始问她的名字。第一次得知她的名字,是在最后一次真实的梦境里,他想提出让她来到属于自己的现实。他相信她的存在独立于他的幻想,她一定在什么地方,如果她愿意,她就可以来到他的身旁。
但是,她却告诉他,他应该娶的奈菲尔塔利,是一个埃及人,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女人。不仅如此,她还要他对她好,不遗余力。
一种极为qiáng烈的、被玩弄的感觉攫走了全部理智。醒来后,他只觉得耻rǔ、愤怒,摔碎了chuáng前的花瓶,拔出剑来将四周砍得一片零落。他肆意地嘲笑自己,竟对梦里的幻境动了真心。
“你就是个梦而已!一个荒谬、虚幻的梦而已!”
他如是叫着,抗拒着自己被扰乱的现实。
就在那一天,世界好像变了。梦里,她出现得少了。只是偶尔,可以隐隐看到她,一举肃清多克里和塔塔等一gān朝中毒瘤的时候、穆莱村之战后、登基的时候……但是,她却只是站在清晨的大雾后,笑得赞许,却再也不来到他的身边。不管他说什么,她再无回应。
之后,他便再也梦不到她了。
他突然怕了,他好像一个疯狂的教徒,拼命地履行着他们的承诺。只为再见到她,哪怕是梦也好,幻境也好。他如此虔诚,他相信,若她能感受得到,若有半点qíng意,她总会出现的。
但没有。
那段时间,每夜若不饮酒,就无法入睡。睡前总是期盼着做梦,而快要睡着时又怕梦不到。喝到疯狂时,不知抱了哪些女人,又砸坏了多少工匠心血之作。有次他醉了,迷乱中,竟将怀里的女人当成了她。他格外热qíng,喃喃地对她说着话,带着恳求一般地说:“你不要生气。你要我娶她,我便娶了。我不问为什么,你要怎样我都给你。别离开我,不要再这样消失不见……”
那女人似乎没有听懂,但又受宠若惊,当早晨醒来时竟然不知死活地又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给他。他自然是大怒,立刻叫人将她拉出去斩首,曝尸西岸,任秃鹫咬啮了她的尸体。那女人是朝里贵族的独女,为这件事qíng也掀起了不小的风波,连礼塔赫都不由有些紧张,隐晦地探问他为何如此反常。
他淡漠地看着窗外渐渐沉入尼罗河的夕阳。
他不过是做了个梦而已。不过是梦中,最重要的人离开了自己。不管怎样折磨自己,却感受不到活着的真实。然而带给他真实的人,却是存在于梦境中的虚幻。
千万人眼中最高贵、无忧的存在,活得这样矛盾、这样不堪。
他能做的,只有在清晨时拖着疲惫的身体去到蓝色的莲池,背着身体,扔下一枚硬币。
多年之后,池中铺满了金币,池底美丽的蓝色被全部盖满。
愿望却始终没有实现。
他突然意识到,她永远不会来到自己的身边,不管自己是多么狂热地爱着她、迷恋着她、恪守着他与她的一切诺言,她毕竟只是个梦而已。
距离第一次梦到她的第十年。有一天早上,他起身,太阳还没有升起。那一天,宫殿的外面少见地弥漫着薄薄的大雾。淡淡的白色缠绕在空气里,随着每一次呼吸变成了柔软的棉絮,慢慢地、致命般地压入胸口。他突然觉得,或许,根本不可能再见到她吧。他想笑,但是俊挺的眉头却不听指挥地锁着,无论如何都笑不出声来。一开口,言语却变成了命令——“把那池子里的金币都捞出来,送到祭司院充公。”
全毁了吧,把那些不知所谓的记忆,只有他一个人遵守的约定。他命令士兵将艾薇公主带到神庙,看似随意的一杖却用足了力气,直击她的心脏。
那个时候,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若没遇见她,他早就会这样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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