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青云_亦舒【完结】(8)

阅读记录


    晓阳一向有脑筋,她的分析再正确没有。

    “小不忍则大乱,那个却尔斯郭臣至多写三五天就会收档!给你撩,好了、人家大概要开研讨会加倍渲染。”

    这完全是真的,但是“姐姐,我们忍气吞声已经一百年。”

    “岂止一百年,”晓阳说:“要算起来,起码三千年,这是我们的民族特xing.但我们也藉此生存下来,尤其是香港人,争财不争气,现在我们同政府直接jiāo易。政府才是六房东,这些前任租客发牢骚,理他作甚。”

    “气已经受到眼珠子,我不能再忍。”

    “好,也好,总得有人学秋瑾,”晓阳说:“但我仍然坚持我的方法是对的:中西永远不能合璧,能够互相利用、荀且偷生已经上上大吉,你要与他们做朋友,讲道理,生闲气,你尽管去,今日我有大客自台北来,做成这笔生意,说不定可以退休,再见。”

    晓敏起chuáng。

    第一件事是讪笑着掀开窗帘看看楼下是否有三K党聚集。

    姐姐的态度是老华侨本色:但求生存,不求了解,任误会越结越深,一则英语不好,无从表达,二则根本不理会红颜线头发的异邦人怎么想!

    晓敏是矛盾的,刹那把洋人当朋友,刹那又吵将起来,反而不及晓阳不闻不问无功无过的态度省力。

    大厦顶褛有三个豪华复式单位,业主全是港人,年间大抵只在夏季最热的两个月来住上一阵子,其余时候,拍上门,回香港去也,是以游泳池永远空dàngdàng无人用。

    惹人妒忌?当然。

    晓敏吁出一口气。

    她本来想与洋人打成一片,结果当洋人恼怒批评不合作的华人的时候,她又头一个生气,来护着平日谈不拢的华人,gān革命就是这点痛苦。

    晓敏把车子开到郭牛家去。

    老人在后园苹果树下哂太阳。

    抬眼看去,花已落尽,一树累累青色豆大的果实,晓敏也还是第次看到苹果生长的可爱实况,心qíng略略松弛。

    她轻轻坐在老人身旁。

    老人拍拍她的手背。

    晓敏忍不住诉苦:“我想家,我想回家。”

    老人微微笑。

    “比起您的苦难您的经历,我的不算一回事,但我也切实感到痛苦,请你给我力量,让我接棒。”

    晓敏握住老人的手。

    九十岁称耄耋,一百岁称期颐,一百一十五岁的老人.应该吸收了天地智能jīng华,破此限者极为罕见,晓敏坐往他身边,内心非常祥和。

    老人终于开口了:“新环境,总要设法适应。”

    晓敏说:“我怕我跟不上这个游戏。”

    老人笑。

    晓敏记得他说过,十二岁的郭牛在洗衣场工作、蒸气弥漫,脏衣服泡在热皂水中,用木棍大力搅动,逐件搓洗过清,个子小小的他一天做足十多廿个钟头,晚间睡在衣包侧跟,只有他会讲两句英语,遇到洋人来调查卫生时况,他还要扮代表,双手熨得通红溃烂,人累得如行尸走ròu,站着也会睡着,铁路建成通车,报道一字不提华工,洗衣场结束,郭牛失业,改学烹饪,到育康为掘金的狂人办膳食。

    统统靠一双ròu手,熨得泡得浸得破得畸型,这是一双工具手,晓敏敬爱这双手。

    她把它们摊开来,看到损坏的指甲,累累疤痕,屈曲的关节,会得落泪。

    房东梁太太过来,“顾小姐,喝杯茶。”

    晓敏这才笑起来:“谢谢你。”

    梁太太说:“本来这样亮丽的阳光正好晒哂衣裳,晾过两次,邻居抗议呢,说是没礼貌,这一带并不富有,一样讲面子,只得入乡随俗,想不开,又以为外国人欺侮我们。”

    晓敏暖缓低下头来,又问:“可有洋人骚扰你们?”

    “我们不骚扰洋人已经很好丁。”梁太太笑。

    “此话怎说。”

    “隔壁一三六号两个男孩子回香港找师傅学会几招咏chūn拳,还真管用,把洋童打得头破血流。”

    晓敏发呆。

    真不晓帮谁才好,洋童顽劣,恶名彰,但是用霸力占他们上风,又不是正确良善的风气。

    晓敏问:“像不像要打起来的样子?”

    梁太太抿嘴,不子置评。

    老伯这时站了起束,晓敏说:“我扶你进去。”

    梁太太点点头,“顾小姐敬老。”

    只见老人趋到晓敏身边轻轻说话,晓敏不住嗯嗯应他。

    晓敏查过书籍,中国人平均寿命在旧石器时代是十三岁,夏商时代是十八岁,秦汉时代是二十岁,唐代公元八世纪为廿七岁,宋代十一世纪为三十岁,元代十四世纪为卅二岁、明清十七至十八世纪才三十三岁。

    晓敏当然敬重郭牛。

    她借梁宅的电话拨到范里家去,那边一直空响,许是到图书馆去了。

    晓敏在图书馆里写日记:母亲大人提供的盘川已经花得差不多,幸亏居有定所,二手车亦颇听使唤,但成日价吊儿郎当……

    正写到有趣的地方,有一只手放在她肩膀上,晓敏抬头一看,正是范里。

    晓敏问:“你为什么不来上课7”

    范里搞下墨镜。

    晓敏看见她右眼瘀黑,吓一跳,压低声音:“谁做的。”

    范里答:“我自己碰到的。”

    “怎么会。”晓敏不信。

    “我虽不济,也不致于甘心捱打。”

    “有人对你不好,说出来,大家想办法。”

    “我喝醉滑了脚步撞在柜上。”范里吁出口气。

    晓敏不再追问。

    范里重新戴上墨镜,“晓敏,我有一个请求。”

    “你尽管说。”晓敏本来是个热心人。

    “我想到府上借宿两日。”

    “不成问题。”晓敏一口答应。

    “你……不想知道原因”

    晓敏温和地说;“结jiāo朋友,不一定要他们拿私隐来jiāo换友谊。”

    范里呆半晌才答:“谢谢你。”

    “我看你很累,最好睡一觉。”晓敏把门匙jiāo给她。

    范里说;“打扰了。”

    她取过钥匙便离开图书馆。

    范里刚好在门口碰见郭剑波,她向他颔首后匆匆离去。

    小郭见到晓敏便说:“范里是颇qíng绪化的一个人。”

    晓敏含笑:“他们写小说的人一贯如此。”

    小郭看着晓敏,“你大概也知道缅街的川菜馆老板不姓范。”

    “是吗。”晓敏一怔,“不姓范,姓什么?”

    “姓章。”

    “那或许是她的表兄。”

    小郭凝视晓敏,她这样信任范里,他倒有点像说闲话的小人,于是连忙改口,“或许是。”

    晓敏嘉许地笑一笑。

    这正是杜绝是非的好态度。

    “我去找一点资料,三十分钟后我再回来。”

    晓敏低下头继续写:正在参考各年龄阶层华侨扮演的角色,希望有所领悟,方便我投入当地社会。

    晓放下笔,深觉自己的文字做作,她读过范里的小说大纲,她的中文平易近人,段数高出若gān节。

    才在犹疑,小郭已经回来。

    “来,到我宿舍来喝茶。”小郭说。

    “你找到所要的东西没有?”晓敏问他。

    “他们说给大学图书馆借去了。”

    “你看你的学生多用功。”

    “头十五名都让亚洲学生包办,一面倒。”

    “因为我们知道受教育的机会不是必然的,既是幸运者,就要珍惜时机尽力而为。”

    “真的。但是教育的本义不是竞争。”

    “才怪,不是照样分名次。”

    他们一边走向停糙场一边讨论这件事。

    车子停在比较偏僻的一角,迎面有三个华裔青年走过来.他们并不在意。

    郭剑波还在说;“名次并无意义,教育旨在潜移默化。”

    三个年轻人巳经包围他们。

    他们这才看清不良少年头上套着丝袜。

    晓敏还不置信,其中一人己经亮出尖刀指住她胸膛。

    顾晓敏与郭剑波立列乖乖把皮夹jiāo给他们。

    一人剥下晓敏手表,另一人把她拖到一辆大卡车后面,郭剑波奋不顾身扑前说:“你们已经拿到财物,别伤害人,把她jiāo还给我,光天化日,切莫节外生枝。”

    晓敏的衣领已被人扯开,吓得一身冷汗,又不敢挣扎尖叫,面如土色,浑身簌簌抖。

    那数人听得郭剑波镇定的呼求,不禁低声商量起来,用的正是晓敏最熟悉的广东话:“让她走!”“荷包里有多少?”“五百多。”“我这边三百多。”“推开她。”

    说时进那时决,晓敏已被人推向郭剑波,那人凌空划一刀格开郭剑波一只手,趁空档呼哨与同伴逃逸。

    晓敏重重跌在地上。

52书库推荐浏览: 亦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