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晴且不去回答,只是问:“贵人踏贱地,有什么指教?”
曾易生一愣,听出这话里怨怼之意,可见邱晴怪他迟来,彼时他只当邱晴对他没有太大好感,现在他胡涂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清清喉咙,“我来看看城寨重建得怎么样了。”
朱外婆连忙说:“你们慢慢谈吧。”
曾易生摸一摸平顶头,“邱晴好似不欢迎我。”
“我已经打开了门。”
曾易生踏进门来,“你们这里一点儿没有变。”
“家母已经去世。”
“我听说过。”
过一会儿邱晴问:“听说你们家大好了。”
“还过得去,你呢?”
“老样子。”
“朱外婆才是老样子,从我七岁到现在,她都没有变过。”
又静了下来,曾易生不住讶异,两年前瘦小紧张的邱晴,今日竟这样漂亮丰硕,女孩子真是神秘莫测的动物。
他咳嗽一声,“我来找些资料,社会系讲师与我谈过,觉得我可以写一写五十年代城寨最黑暗的一段时间。”
邱晴有点反感,“你们曾家从来不沾这些,为什么不写它光明的一面?”
曾易生不语。
“善良的居民住在这里,竟受拆迁及bī迁之苦,生活克勤克俭,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这个……人人都知道。”
“是吗,连你都不相信,外人会相信吗?”
曾易生更加尴尬,只得说,“那时我们住在西区,的确平安无事。”
“那么,你打算写什么?”
“邱晴,我不会故意丑化我出身的地方。”
“要是能够为你拿高分数呢,又另作别论?”
曾易生大吃一惊,他今天来并非为吵架,他没想到他的习作会引起邱晴这样大的反感,她太激动了。
老实的曾易生说:“我本来想同你出去喝杯咖啡。”
邱晴十分想去,又下不了台,有点懊恼。
可是曾易生十分容忍她:“去吧,刚才的问题押后讨论。”到底是一起长大的。
再不顺着梯子下来,恐怕要僵死在那里,于是邱晴说:“曾伯母不知道会怎么说。”
“我已经成年,同什么人喝什么饮料,在什么地方喝,她都不会gān涉。”
“想来也不能怪曾伯母。”
“一个成熟的人往往发觉可以责怪的人越来越少,人人都有他的难处。”这是称赞邱晴。
那么,邱晴想,这么长一段日子不见阁下影踪,又有什么困难?
“我姐姐搬出去住了。”
“我听说过,据讲,以前城寨的设施,现在许多地方都有。”
邱晴点点头,“分散投资,以免目标太大。”她解释。
曾易生笑,“你口气像发言人。”
“朱外婆才是真命天子。”
“我跟她谈过,她胸腔不知有几多资料。”曾易生停一停,“主要我还是来看你。”
应该相信他吗?
“你可打算升学?”
邱晴说:“当然要读下去,”她转一转咖啡杯子,“姐姐不十分记得我念到第几年,我可以告诉她成绩欠佳留级,又多赖两年预科。”
曾易生啼笑皆非。
“大学生活同传说中是否一样?”
“还胜一筹。”
邱晴羡慕地看着他。
“我有种感觉你会做我的师妹。”
“多谢鼓励,言之尚早,我也许考虑进社会大学,你的师妹,不是那位长得雪白穿得雪白的小姐吗?”
曾易生一怔,“你见过曹灵秀?”
“你想想,”邱晴老气横秋地说,“这世界能有多大。”
曾易生听不出她语中沧桑,一径说:“曹灵秀明年要到美国去念茱莉亚学院了,修钢琴,成绩好的话,可能会成为国际闻名的音乐家,说不定会在卡纳基堂演奏。”
他是那样替她高兴,越说越兴奋,完全没有顾及邱晴的心理。
这还是邱晴第一次听到世上有间茱莉亚学院,想象中在天际云边一个近仙界高不可攀的地方,曾易生迹近倾慕的语气又把它拉得更远更高。
邱晴马上多心变色,他莫非要以曹灵秀的高贵超脱来形容她的低俗?若是有心气她,还可原谅,偏偏他又似无心,则更加可恶,捧一个来压一个,至为不公。
曾易生犹自说下去:“几时我介绍给你认识,她才十九岁同你有得谈的。”
“我有事,”邱晴站起来,“我想先走。”
曾易生一怔,这女孩子真是瞬息万变,坐得好好的。忽然之间又不高兴了,难道言语间得罪了她?
说时迟那时快,邱晴已经站起来离座,待曾易生付过账,走到门口,已经失去她的踪影,他像个呆瓜似地站一会儿,只得叫车离去。
邱晴一出门,心里还希望曾易生快点追上来,他应当速速扔下一张钞票,三扒两拨拉住她,说数句俏皮话,把刚才不愉快的事忘掉。
但是没有,讲俏皮话的是另外一个人。
“他真笨,”有人在她身边说,“完全不适合你,他配不上你。”
邱晴吃一惊,转头望去,站在她身边,穿套白西装,戴着墨镜的,正是麦裕杰。
邱晴不去睬他。
他怎么会知道这许多。
“小妹,我就坐在你们后面,你没看见我。”
邱晴涨红了脸。
“我的车子来了,送你一程。”
邱晴与他上车,曾易生待车子驶远才出来。
麦裕杰说:“我最看不起这种人,他充什么,他还不是同你我一样,早些日子出去,就当自己上岸了,像个观光客似谈起城寨来。”
邱晴震惊。
她真没料到麦裕杰会这样了解她的看法。
“那种假人,才不能满足你。”麦裕杰笑了。
邱晴怔怔地看着前方。
“那种假人,正好配白面孔白衣裳坐在钢琴前过一生的洋娃娃。”
邱晴的心头一热,没想到要由他来安慰开导她。
“邱家的女人都是活生生的,胜他们多多,你要是愿意,我也可以送你进最好的学院。”
邱晴微笑,她一向不是任xing的女孩,一点点平息下来,她说:“我不要同什么人争。”
麦裕杰看她一眼,“可是你生他的气了,你从来不屑生我的气。”
“到了,我可以从贾炳达道走进去。”
“不管你怎么想,我们才属于同一族,”麦裕杰顿一顿,“你会发觉,你与我在一起,才能毫不掩饰做回你自己。”
最令邱晴气馁得是,他说的都是实话。
“你有邱雨就足够了。”
麦裕杰拉住她,“何必去高攀人家。”
“你放心,”邱晴说,“我才不会去高攀任何人。”
“那很好,我不会袖手旁观看你受委屈。”
她下车,走到一半,又打回头,蹲在车旁,同麦裕杰道:“你能不能多陪陪我姐姐。”
“这是我私人的事,”他没有正面回答,叫司机把车开走。
邱晴回到陋室,躺在chuáng上。
是有另外一种女孩子的,她见过她们,清丽脱俗,生活环境太过完美,使她们的智力永远逗留在某一个阶段,她们住在雪白的屋子里,睡在雪白有花边的chuáng罩上,过着单纯白蒙蒙的日子,也结婚生子,也为稍微的失意哭泣,但白纸从来未曾着色。
曹灵秀必定是这样的人。
邱晴注定是彩色斑斓的一张画。
她叹口气,转一个身。
背后忽然传来幽幽一声叹息。
邱晴脱口而出,“妈妈?”
陋室空空,除了她,没有别人。
chuáng头没有钢笔,茶几上没有粉红色私人电话,案上没有cha着鸢尾兰的水晶瓶子,她不是小公主,她父亲没有王国,她甚至不知道她父亲是谁。
她如果想拥有什么,就必须靠双手去争取。
朱外婆用她那副锁匙启门进来,看见她,吓一跳,“你怎么回来了,”马上看到邱晴一脸眼泪,“发生什么事,受什么委屈了?”
邱晴的脸在枕头上一滚,再转过面孔来,已经没事一样,由chuáng上起来。
朱外婆蹲在她身边,“你没有把握机会同小曾去散心?”
邱晴微微一笑,“他自有女朋友。”
“你要努力呀。”
“我要争取的,绝不是男朋,他救不了我,只有我自己能救自己。”
朱外婆连这样时髦的话居然也听懂了,过一会儿说:“曾易生是个好青年。”
“太好了,就不属于我的世界,我已经习惯破烂,姐姐穿剩的衣裳,母亲吃剩的饼gān,无论什么角落里扫一扫,就够我三五七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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