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四海_亦舒【完结】(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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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子都那么大了,怕什么。”

    “昨夜梦魂中,忽然见到王得胜朝我走来。我伸出手去扶他,发觉自己的手还小,原来我只得十三岁,初到温埠,一无所有……”

    翠仙不出声。

    “转眼几十年。”四海感喟。

    翠仙轻轻说:“我们叫做好的了,只要一家在一起,天天都开心。”

    四海说:“庞大哥不晓得在哪里,难为翠仙姐仍然在等。”

    他不牵记女儿吗?倘若还在人间,应该有讯息回家。”

    四海声音降低,“也许已经不在人世,也许在武昌起义时牺牲,也可以在huáng花岗陪伴他的同志,只有我们这种小人物会得越活越好,我们爱惜自己,又懂得钻营。”

    “你有没有见过翠仙姐哭?”

    四海吁出一口气,”没有。”

    “她真坚qiáng。”

    谁说不是,仍然打扮得时髦漂亮,出面做生意,与爱华爱汉两兄弟不知多谈得来。

    “四海终于说,“我去订船票,我们回乡走一趟。”

    爱汉在父母催促下,还勉qiáng愿意回乡,爱华支支吾吾,最后不得不坦白。

    “爸,实不相瞒,我约了人。”

    “谁?”罗四海双眼睁得滚圆。

    “一个人。”

    “我也知道你不会约会一只牛。”

    “一位……小姐。”

    罗四海即时明白了。

    他声音还算镇静,“哪家的小姐?”通温哥华的华人他都认识。

    “她不是温埠人。”

    “啊,她住在月亮里。”

    爱华涨红了脸,“她住美国波士顿。”

    罗四海瞠目结舌,没想到儿子jiāo际网这样宽广。

    过一会他才问:“这位小姐……家里gān什么?”

    “她父亲是基督教圣公会牧师,姓刘。””

    罗四海面色稍霁,“算是正经人家。”

    爱华跟着说:“她在卫斯理女子大学修英文。”

    罗四海又提心吊胆,“呵,我们配得起人家吗?”爱华笑“爸总是谦厚,我们罗家在温埠也算有点名望。”

    这话不算过份。

第十二章

    上个月,华汉堂差人送来一方牌匾,上书博爱二字。

    何翠仙正在罗家做客,看到了,笑起来,“好好挂起它,小心,小心,这是你们爹一半身家换回来的墨宝。”两兄弟老听说老华侨顶力捐款支持革命,这番话可证实所传不讹。

    当下罗四海问:“刘小姐的父母可知道有你这个人?”

    “我们正打算第二次见面。”

    “唔。”四海没有反对。

    爱华放下了心。

    “有机会你也带她来见见我们。”

    呵,自由恋爱了,是有这个名堂的。

    就在这个时候,爱华见到母亲自外边返来,气鼓鼓,不开心。

    爱华是个孝顺儿子,立刻凑向前,“妈,什么事不高兴。”

    罗四海也有点纳罕,他了解妻子xing格。她不是那种多心小器小心眼的女子,相反,她十分懂得小事化无的艺术,这次是为什么生气?

    只听得她清了清喉咙答:“没什么。”

    爱华把脸伸过去,“妈妈,把没什么说来听听。”

    他母亲被逗笑了,“是没什么嘛。”

    爱华也知道母亲脾气,故先顾左右言他,把报纸摊开来,“妈,有一只大船,叫铁达尼号,第一次航行就沉没了。”

    “啊,行船跑马三分险。”

    “妈妈,德国人同英国人打起来了。”

    “同我们不相gān。”

    “还有,俄国也闹革命,想推翻沙皇尼古拉斯。”

    “这沙皇是坏人吗?”

    “妈,温埠快有钢筋水泥造的房子了。”

    半晌,爱华终于引得母亲开口。

    “我自教会出来,想去喝下午茶,同童太太二人,去到咖啡厅,谁知站了大半个钟头,硬是无人带座,不给我俩座位,后来,还是童太太机伶,说是嫌我们是支那人,不招呼呢,只得知难而退。”

    罗四海父子听了,一声不响。

    “唉,这种时候,不得不叫人想回自已家乡。”

    爱华缓缓站起来,“妈,是哪家咖啡馆?”

    “勃拉街的爱克米咖啡馆。”

    罗四海说:“那原是白人地头,童太太怎么带你去该处。

    爱华取过外套帽子,“我出去一趟。”

    他母亲连忙说:“你到什么地方去?”

    爱华笑笑,“访友。”

    “爱华,我不生气,下次不去那里就是了,你别多事。”

    爱华已匆匆出门。

    罗四海抱怨道:“你看你,他年轻,沉不住气,这回子一定是去找人理论,替你出气去了。”

    “哎呀”都是我不好。”翠仙懊恼得什么似的。

    “在人家的地头生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下次有什么委屈,别对孩子们说。”

    翠仙提心吊胆。

    她爱儿在天黑后才回来,笑嘻嘻,着无其事。

    她趋向前问:“怎么样?”

    爱华对母亲辩:“下个月起,妈妈你可以天天同童太太到爱克米去喝咖啡吃蛋糕。”

    罗四海扬起一角眉毛。

    “不过,届时爱克米已不叫爱克米。”

    罗四海已明白个中巧妙,摇摇头,“这孩子。”

    做母亲的犹自不解,“叫什么?”

    “下个月起,叫四海咖啡馆。”

    “呵,你把它买了下来!”

    爱华直笑,“我们的确需要一简勃拉街的铺位。”

    罗四海也笑,“太太,劳烦你,以后光喝咖啡就好,千万别去逛百货公司,或是吃大菜,我们买不了那么多。”

    翠仙怔怔地,半晌问:“我们那样有钱了吗?”

    只听得儿子轻描淡写答:“那不算什么。”

    罗四海该次回乡,带着十几箱行李。

    他对妻子说:“小少离家老大回。”

    这句话对周翠仙,更加贴切。

    回到家乡,她才发觉,家乡一切不变。

    仍是一个没有自来水,没有电灯,没有瓦斯的家乡。

    同她离开那日没有半丝不同,只是后园那株槐树粗壮了一倍。

    呵,当中那甘多年,好似没有过过——周翠仙到镇上开小差偷偷溜了一转回来,她那嫂子因没人差使,就快要冷笑着出来派罪名给她了。

    但是没有。

    嫂子迎出来,恭恭敬敬说:“妹妹你回来了,我们好生挂念。”眼角还是jīng利地she向翠仙,打量她一身打扮,看看是否名符其实。

    只见周翠仙一身外国衣着,一件呢大衣上镶着貂鼠翻领,真丝袜,皮鞋,手上戴着手套,手套外戴一只金手表,啊,那嫂子的表qíng不由得更加恭敬。

    翠仙缓缓脱下手套,露出指上的宝石戒子,只有她较粗的指节出卖了她清贫的出身,但周翠仙并不意图隐满什么。

    “妹妹房间已经打扫出来了。”

    “不用客气,我随四海住罗家。”

    留下无数礼物后,兄嫂恭敬地送他们出门。

    回到屋内,那兄长讪讪道:“没想到翠仙恁地慷慨。”

    那嫂子却忿忿说:“没想到她会走起运来,这里不过是她九牛一毛耳。”

    周翠仙没听到这些评语。

    第二天,他俩本来要到上海观光。

    临出门,四海却想起来说:“哎呀,我忘记约了一个人。”

    翠仙看丈夫一眼,“那就取消行程好了。”

    “不,我找个女眷陪你去。”

    “我也不想去。”

    “不,你去走走,闷在家里有什么好。”

    翠仙立刻会意,“好,好,我去。”

    四海的确约了人。”

    他悄悄向包家走去。

    到了目的地,抬起头,宛如雷殛,呆住。

    哪里还有什么包家!只有颓垣败瓦,一片野糙,一大群乌鸦聚集在棵秃树上,见有人来,哑哑拍翅飞起。

    包家大屋居然已经倒塌,四海张大嘴,他手臂扶着那幢熟悉的墙,半晌作不了声。

    墙只剩一半,现在,他可以轻易绕过它,到另外一边去,可是,园内亭子已经褪色,花木早已荒芜。

    四海大叫一声,跑回家去。

    他抓住弟弟问:“包家怎样了?”

    他弟弟吃一惊,“包家,什么包家?”

    “河西边的包家。”。

    “呵,他们,早分了家了,子孙跑到上海去做生意,大屋空下来,有一夜一场怪火,烧到天亮……多年前的事了,问来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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