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之间,四海听到当当当当当五下,像敲锣似,抬起头,发觉声音自墙上挂着一只木盒子发出,盒子上方有一只罗盘,下边一只摆舵,不住两边摇晃,细听还有滴喀之声。
四海猛地想起,这是西洋时辰钟。
先头那婢女斟出两杯饮料,用银盘托着。
四海一见那透明闪亮的琉璃杯已经有好感,正口渴,拿起杯子呷一口,那huáng色饮料香蜜可口,不知是什么东西,四海一饮而尽。
此际陈尔亨又得意起来,“这是花旗橘子水。”
他们要等的人还没有出来。
不过快了,珠帘内传出银铃似的嬉笑声。
不知恁地,四海忽然涨红了面孔,于是眼观鼻,鼻观心,动都不敢动。
四海发觉舅舅悠然自得,他十分佩服他的能耐,尽管许多人认为陈尔亨不堪,四海却深信他有可取之处。
就在此际,一阵香气扑鼻,一把娇滴滴的声音问:“陈尔亨,什么风把你chuī来?”
四海忍不住,耐力不够,他拾起了头。
见到了屋子的女主人,叫他瞪大眼,张大嘴,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只见她十八九岁年纪,一头深棕色卷发披散垂在肩上,雪白皮肤,高鼻梁,分明像外国人,可是看仔细了,那张俏丽的鹅蛋脸又不完全不像中国人,但是,又怎么解释她那双蓝眼睛呢。
呵那真是一对猫儿眼。
最惊人的却是她一身衣着。
那叫口海脸红耳赤,她衣不蔽体,露着胸口一大片皮肤,光着膀子,手腕叮铃当嘟戴满镯子戒子,手持一把黑色花边描金揩扇,正一下没一下扇动。
一双穿红色缎鞋的天足,自裙底伸出,不住轻轻抖动。
四海心底嚷:怎么天底下有这样的女子!
陈尔亨开口了,“翠仙,念在旧日,帮个忙,我外甥想出去,求你在李竹跟前说句好话。”
“哟,”那叫翠仙的女郎用扇子遮住嘴,笑了起来,“多gān脆,陈尔亨,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一开口,必定是你要怎么样怎么样,从来不替别人着想。”
陈尔亨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四海愕然,这样好看的女子,嘴巴这样厉害。
好看?是,真好看。
四海忍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
在这时候,女郎也注意到他。向他招乎,“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四海嚅嚅答:“我叫四海。”
“嗯,”女郎沉吟,“五湖四海,你们中国人老以为世上只得四个海洋,实际是不对的,地上一共有七个大海,几时你遨游七海,那才好呢。”
四海神往,没想到她说话那么好听。
“不过,”女郎接着笑,“你有陈尔亨那么一个舅舅,可真值得同qíng。”
“翠仙,你讲完没有?”
翠仙转过头去,冷冷看着他,眼珠子似两颗宝石。
“翠仙,没有我老陈,你是没有今日。”
没想到翠仙点点头,翡翠耳坠子打秋千似的晃动一回子,
“是,是你在澳门人口市场把我买下带到香港,又放我出来做生意,才有今日。”
四海听了,又大吃一惊,呵,花花世界,无奇不有。
陈尔亨沉默一会儿才说:“你自己聪明,又有手段,才有今天。”
女郎嫣然一笑,“谢谢你称赞,不敢当。”
“我chuáng头金尽,翠仙,你高抬贵手。”
“您老也不能天天来。”
“翠仙,休说闲话。”
“你为何急急要甩掉这位小朋友?”
陈尔亨急了,“你见过他吃相没有?一天足好吃一条牛。”
又是怨他吃得多,四海感慨,再也没有其他原因。
那女郎笑间:“当初,你又为何把他自乡下带出来?”
陈尔亨不出声。
女郎颔首,‘您老做了蚀本生意,满以为将他卖作学徒,也可以捞一点,没想到英国人新近立了例,不准贩卖人口,违者坐牢,所以你僵住了,可是这样?”
四海抬起头来,心都凉了。
原来舅舅心怀不轨。
陈尔亨犹自答辩:“我会卖我的亲外甥?”可是理不直气不壮,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只得gān咳数声。
那女郎轻轻哼了一声。
她得意地晃动双肩。
四海发觉女郎虽然坐着,全身却总有一个地方在摇晃,使人眼花撩乱。
她看住四海,“小兄弟,我付你盘川,你国家去吧。”
四海内心凄苦,不妨对这女郎讲者实话吧,“回去也无立足之处,”他硬着头皮说:“我愿意去金山。”
陈尔亨冷笑,“听见没有?”
那女郎纳罕,“可是修铁路的地方不在花旗国全山,那是北方加拿大国的一个偏僻小城,叫温哥华,统共只有三万多人口,成年寒冷落雨。”
四海听了,更如冰水浇头。
“小兄弟,你还想去吗?”
四海鼓起勇气,抬起头,“男儿志在四方。”一定要出去找生路,否则弟妹永无吃饱之日。
女郎竖起大拇指,“好,有志气,你不像你舅舅,我成全你。”
陈尔亨至此才松口气。
刚想胡调几句,忽闻敲门声,婢女去一看,回头急促他说:“罗便臣上尉来了。”
女郎顿时变色,立刻站起来,“老陈,你与小朋友且躲到工人间去,小蝶,他们提你的表兄弟,听见没有?快,快。”
陈尔亨立刻喃喃咒骂。
四海倒底年轻,随即把适才愁苦丢在脑后,决意先看了热闹再说,呵,在里一日间发生的事,多过乡下一百年,吃点苦也值得。
陈尔亨退到工人房,心不甘qíng不愿,“杂夹种倒底是杂夹种,没一点大方。”
“四海轻轻问,“什么?”
“你看不出来?她是葡萄牙人同客家女人生的杂种,无人认领,自称姓何,改一个中国名字,叫翠仙,十二岁便被养父母卖到火炕,吃不住苦,逃出来,在yīn沟边讨饭,一头疮一身病,不是我老陈搭救,早就烂死街头,能有今日这样好吃好住,细皮白ròu?”
四海不出声,呵各人有各人的故事。工人间也十分通慡光亮,看出去晨郁葱葱故山坡,树木茂盛,整年长青。
连陈尔亨都问:“什么香?”
四海指一指面前一双瓷碟,只见碟子里浸着密密麻麻的白兰花,猜香扑鼻。
陈尔喃喃说:“你别看香港是块小地方,都说这里风水好,气数大利南方,更走一百多年运,不久还有一个劫数,之后便顺顺利利,一日好过一日,居民要名有名,要利有利。”
这番话不知是听哪个江湖卫士说的。
四海脱口问:“什么劫数?”
陈尔亨说:“天机不可泄露,只说劫数自车洋来。”
才聊得起劲,甥舅忽然听到外头有争吵声,’讲的是外国话,陈尔亨侧头一听,“不好,冲进来了,”话才出口,工人间门被一脚踢开。
门外站着一个huáng头发外国人,身穿军服,chuī须碌眼,手已经按在腰间的火器上,厉声问:“你们是谁?”
xing命jiāo关,陈尔亨即时随机应变,“大人,”他期期艾艾他说:“大人,我们是小姐婢女的亲戚。”
那女仆十分伶俐,立时往陈尔亨脸上啐道:“来讨饭的穷鬼!”
那洋人并不笨,瞪着他们看,四海心中无怕,但然相对,是那双明澄无邪的眼睛说服了罗便臣上尉。
他迟疑片刻,转身退出去。
婢女口舌占了便宜,咭咭地笑。
四海猜想她见惯了这等惊险场面。
陈尔亨恨得牙痒痒,然而在人檐下过,焉得不低头,不得不忍声吞气。
外面的争吵还没有停止,那洋人与翠仙不住用外国话对骂,四海一个字听不懂,也知道qíng况恶劣。
陈尔亨冷笑连连。
忽然之间翠仙一声尖叫,接着有重物坠地声,然后大门膨一声关上。
就在这个时候,艳阳天忽辣辣劈下一个旱雷,乌云迅速聚合,天色顿时yīn暗,一阵撒豆似,下起大雨来。
陈尔亨回到客厅,只见翠仙正缓缓挣扎着爬起来,左边面颊肿起一大块,嘴角流血,分明是捱了打。
她咒骂:“狗娘养的,他拳头再碰到我,我宰了他。”
陈尔亨扶起她,不言语。
翠仙衣裳有好几处被撕裂,婢女出外衣披在她身上。
她倒了一小杯唬琅色的酒,一饮而尽。
此时,陈尔亨明明可以乘机奚落她几句,他是他没有那样做,江湖有江湖的守则,况且他还有求于她。
翠仙不住地骂,忽然之间停了,怔怔地挂下两行泪来。
陈尔亨对她说:“看开点,这是英国人的地头。”
四海在一旁不出声。
能够哭还是好的,父亲去世之后,线亲一直没有哭,不但不哭,还时常含着笑,这才叫四海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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