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四海_亦舒【完结】(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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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海想到乡间大宅高墙内的翠仙,内心温柔地牵动。

    既然不能再见那个翠仙,对这个翠仙好,也是一样的。

    这个时候,他舅舅提着灯,摇摇晃晃地进舱来,“嗳,这只船上,什么都有。”他白饭黑饭都吃饱了。

    见到外甥在一角发呆,他倒有点担心,“什么事,翠仙不行了?”

    翠仙在这个时候呻吟一下,动了一动。

    四海冷静他说:“她会好起来的。”

    陈尔亨看了四海一眼,发觉外甥忽然成熟了,讲话口气像一个大人,他轻轻说“你都知道了。”

    四海点点头。

    陈尔亨搔搔头皮,“当时她六神无主,满身血污,在赌场找到我,我有什么办法?只得一起去找李竹,李竹怕事,索xing把与这件案有关的人统统赶往金山,一了百了,我们上船时,英国兵已在搜捕何翠仙。”

    四海不语。

    过一会儿他才问舅舅,“你本与此事无关,为何与她一起逃亡?”

    陈尔亨这样回答:“人,有时候要捱捱义气的。”

    四海点头,这是他舅舅至今还能混一口饭吃的原因。

    再过几日,不知恁地,天热了起来。

    日与夜,单布衫都穿不住,浑身淌汗,简直像是夏天,但四海知道季节明明是十一月。

    他极之讶异拉住老水手问长问短。

    老水手答:“快到狮子城了,船朝南驶,必定越来越热。”

    “呵,那么说来,整个世界,一个冷一头热?”

    “也不然,你等着瞧,船渐渐往南驶,到了极南之地,天又转冷了。”

    “嘎,这么怪?”

    老水手笑,“嘿,不然怎么叫做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四海深深吸一口气。

    老水手一转身,打了一个突,低头匆匆走开。

    四海回过头去,发觉翠仙站在他身后,她不知是什么时候上来的。

    她披着一件黑长衣,迎着风,空dàngdàng像只空架子,全然没有重量,她颤巍巍他说:“天气好热。”

    四海一颗心落了地。

    翠仙可以活命了。

    他高兴到极点,“我替你打水抹身,再替你找吃的,”

    他扶着她下去。

    四海服侍她一口口喝粥,这次好,她没有再咯出血来。

    翠仙看着四海,“这些日子,都由你照顾我?”

    四海只笑笑。

    “那么赃,你不怕?”她低声问。

    她那双猫儿眼,恢复了三分神气。

    四海顾左右,“你胸口不痛了吧。”

    翠仙点点头,“我会报答你的。”

    四海忽然笑了,他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翠仙凝视他,过一刻说:“小兄弟,你会有出息的。”

    船在狮城泊岸。

    骤然看到陆地,四海欢喜莫名,跟着老水手上岸观光。

    翠仙叮嘱他,“你要小心,狮城也属于英国人,不要闹事,速去速回,替我买两套新净衣裳回来。

    四海讶异到极点,“什么,又是英国人?他们倒是会得霸占地皮。”

    翠仙也笑,“四海,你真有趣。”

    可不是,船一泊岸,就看见一支米字旗,触目惊心。

    四海安慰自己,“不怕,消息没传得那么快。”

    只听得翠仙嗤一声笑,“你以为你乘风破làng,已经逃过大难,你听过电报没有?重要消息即时立刻由这一头传到那一头。”

    四海失声了,“已经发明了?”

    翠仙笑,“可不是已经发明了。”

    四海额角沁出汗来。

    翠仙笑,“你放心,是祸躲不过,我们此刻上亡命之徒,往后的日子,统统是拣回来的,去,高高兴兴的去玩。”

    四海细想,事到如今,乐得豁达,跟着者水手落船。

    这一逛要待huáng昏才回去。

    老水手先去找亲戚,同样是中国人,讲的却是cháo州语,四海仍然听不懂,内心嘀咕,这件事可真要想想办法解决,否则的话,要紧关头,你叽叽我呱呱,一句不通,救不了火,也救不了人。

    一群老人对四海极之友善,四海吃得饱饱,饭后有人捧上绿色凹凸果子,一剥开来,四海惊绝掩鼻,这么臭!烂了。

    谁知众人吃得津津有味,“榴莲,榴莲。”

    留连。

    四海静下来,他最爱留连的地方,是包宅墙外,将来,如果有机会,他一定要把这些山海经告诉墙内的翠仙。

    街上处处是大芭蕉树,开出鲜红与嫩huáng的花来,香气清新,看样子,狮子城也绝对是个好地方。

    “可惜有英国人。”四海喃喃道。

    “他们无处不在。”老水手感渭。

    “真厉害。”

    “是极度狡猾深沉的一种人。”

    “他们的皇帝,很会打仗很凶狠吧。”

    老水手笑说:“奇是奇在英国是女人做皇帝。”

    “女人!”

    “是一个胖胖的女太太。”

    四海瞪大眼睛,“噫,你怎么知道?”

    “我看过画片。”

    “普通人也见得到?”

    “他们风俗不一样,女皇帝书片挂在巡捕房,倒处叫人看。”

    还有这种事,“神气吗?”

    老水手回答:“不过是个穿戴考究的外国女人,叫维多利亚,裙子一样光着膀子,一头一身金刚钻,都是进贡的宝贝。”

    四海的问题多得出奇,“他们是女儿国吗?”

    “去,去,替你姐姐买衣裳去。”

    四海尽挑薄衣裳。

    老水手说:“也要备点厚衣,可是这里一年四季炎热,嗯,我在船上倒是收着一箱女服,你问你姐姐要不要。”他做起生意来。

    四海莞尔。

    狮城女服与他见过的完全不同,布上花纹斑斓,一搭一搭,配合得瑰丽夺目,fèng工较粗,四海记得他们罗家家境尚好的时候,母亲的裙子密密都是细摺,摺内绣花,每跨出一步,裙子扬动,才露出隐藏的绣花来。

    老水手又把他带到印度街,最吸引四海的是首饰铺,乡下孩子进了城,不知所措,贪好看买了一大堆镯子项链,那么便宜,当然是假货。

    甫出店门,四海便看到英国巡捕擦擦擦cao过,红上衣黑长裤,齐膝的皮靴,一脚踢上来,吃亏的一定是手无寸铁的小老百姓。

    暮色四合,四海收拾了游兴,他想回船去。

    此刻,船底暗舱算是他的家,陈尔亨与何翠仙是他唯一亲人。

    他把买回来的东西摊在翠仙面前,献宝似。

    翠仙只是骇笑,“兄弟,你哪里弄来一大堆垃圾。”不表示欣赏。

    她脸色已好得多,不知在船上何处弄来衣裳,仍作西式打扮。

    她让四海看她锁骨,“断了,长回来,凹凸不平,”十分感慨,“洋鬼子把我们当猪狗。”

    陈尔亨听见了,在一旁懒洋洋他说:“你自己身上可流着外国人的血。”

    何翠仙恨恨他说,“我不是外国人!”

    “那么,”陈尔亨挪揄她,“你是中国人。”

    “我讨厌做中国人,一辈子不超生的支那族。”

    这下子连陈尔亨都动气了,“那你是什么东西?”

    何翠仙忽然用手掩着脸,像所有女子那样,号啕痛哭起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陈尔亨悻悻说:“杂夹种就是杂夹种。”

    船渐渐住西驶。

    天气一直燠热。

    四海发觉翠仙那件黑色长鳖里有秘密。

    他们三人在海上已经有一段日子,吃用却完全不愁。

    每隔一段日子,翠仙便悄悄拆开长衣的fèng子,取出一枚小小金币,拿到甲板上变换他们日常所需。

    接着她搬上船舱去住,四海去看过,小小房内有小小的chuáng,铺着洁白的chuáng单,还有一扇圆型的窗。

    翠仙向四海解释,“这是荷兰人的船,李竹也真算帮了我一个大忙。”

    四海不语,心里却想,那李竹,一定得到不少好处,外头这些人,不见利益,哪里肯出手帮人。”

    翠仙凄然一笑,“我历年来挣下的钱,为着逃命,也就去净了。”

    语气像老妇,其实她只比四海略大几岁,呵经历的事实在太多,直把她催bī得老了。

    “四海,下一站,我们到天竺。”

    四海大吃一惊,那不是唐僧带着孙猴子去取经的地方?到了西天了!

    翠仙笑“哪里算西天,西天还远着呢。”

    “你怎么懂得这么多?”

    翠仙沉默一会儿,“各路人客告诉我的。”

    “西天可是有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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