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了解她的忧虑？”
“不，我不明白。”
“她怀着孩子。”
常chūn答：“我已经看出来。”
“这孩子不是张家骏的。”
常chūn叹口气，“那是她的私事，与人无关。”
“冯季渝打算再婚。”
常chūn沉默，她绝对有权那么做。
“而你目前是独身。”
“正确。”
“冯季渝怕你根据这点同她女儿争夺遗产。”
常chūn“嗤”一声笑出来。
“别笑，有律师肯接这样的案子——你是寡妇而她不是，你会争得同qíng分。”
“朱女士，你到底帮谁？”
“我不偏帮谁，我受张家骏所托，想尽量公正地摆平这件事。”
“事到如今，我又不愿意退出了，请告诉我，张某人遗产是否近亿？”
“不要开玩笑。”
“到底有多少？”
“两个女儿的大学费用怕是有的。”
“你同冯女士说，我不会出点子欺侮她，来日方长，我的琪琪才上一年级。”
“我是希望你们可以做个朋友。”
“天下那么多女人，何以张家骏之后妻偏要同张家骏之前妻做朋友。”
朱女不答。
常chūn说：“我们没有缘分，xingqíng也不合。”
她挂断电话。
说罢也不理月黑不黑，风高不高，跳上chuáng，昏睡过去。
半夜醒来，觉得浑身腻答答，才发觉南国之夏已经来临。
少女时jīng力充沛，至爱在深夜偕友人在这种天气散步，坐在粤人俗称jī蛋花的树下，听那淡huáng色喇叭形半开花朵巴嗒巴嗒地跌落地上。
不要再想过去的事了，常chūn。
明天要同两个孩子去选购夏季衣裳。
许多母亲喜欢带着孩子到服装店试穿衣服，常chūn坚不赞成。
这还了得，自六七岁始就对牢镜子照照照，什么志气都照光，怕只怕到了三四十岁，除了照镜子本领，什么都不懂。
一向都是她买什么，琪琪穿什么。
常chūn为女儿选购的衣服，以大方为主，童装设计也有极花哨极妖冶的，小裙子上钉七只蝴蝶结之类，常chūn统统摇头。
中午她到熟悉的店铺去买衣服。
店员知她口味，笑道：“那一堆太漂亮，常小姐你不会喜欢，我替你挑了好些白色线衫出来，还有，有双深蓝帆布鞋也合你意。”
付账的时候，简直不相信两个孩子一季衣裳要这种价钱。
常chūn惆怅地说：“这么贵……”
“不贵了，常小姐，隔壁一件童装是我们半个月薪水呢。”
“有人买吗？”
“怎么没有，一捆一捆抬回家。”店员啜辍嘴。
常chūn叹息，为什么至今还有人说钱没用钱不好，嗄，为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人影闪进来。
店员连忙迎上去，“冯小姐，你来了。”
当然，冯季渝也是这爿童装店的常客。
都自称小姐，都有孩子，这是什么世界？
冯季渝今天正式穿上松身衣服，头发往后拢，堪称最美丽孕妇之一。
常chūn朝她笑笑。
店员乐了，“两位是认识的？好极了，难怪你们不约而同给女儿穿蓝同白。”
常chūn轻轻说：“其实我不是不喜欢粉红色。”
冯季渝也微笑，“那是英国皇太后穿的颜色，我们哪有资格那般与世无争。”
忽然合拍了。
一定是朱女通风报讯，解开冯季渝心头之结。
常chūn看看腕表，见时间未到，便选了三数件婴儿服，叫店员包起来。
又犹疑了，此时送礼，适不适合？
店员知qíng识趣，“是送给冯小姐的吧。”
常chūn轻轻点点头。
冯季渝马上接过，“啊，谢谢，谢谢。”
常chūn这才发觉，她是多么寂寞，以及多么希祈有人关怀。
世俗眼光不接受她吧，常chūn是过来人。
常chūn不想刹时间与她混熟，朝她点点头便离去。
傍晚琪琪发牢骚：“我的同学李小丽有件花衬衫，领子背后有条绳辫，辫尾还有一只花边蝴蝶结。”
常chūn不出声，只是喝咖啡。
“我为什么次次只穿白衬衣？”
常chūn看着女儿，忽然很刻薄地说：“因为我家不是马戏班。”
琪琪立刻知道妈妈不满意，撇撇嘴，走开。
安康过来请教功课，看母亲一眼，问：“会不会对琪琪太苛刻？”替妹妹说项。
常chūn瞪儿子一眼：“此时放松，将来就来不及了。”
门铃一响，有人送鲜花糖果上来。
常chūn一看便知道是冯季渝回礼来了。
安康不知缘由，因问：“妈妈有人追求你？”
常chūn讪笑他：“将来你追求女孩子才用鲜花糖果好了。”
现在外头那班出来泡的男生不知多jīng明，哪里肯花这种冤枉钱。
“妈妈你没人追？”
常chūn摊摊手，耸耸肩，坦白承认：“一人也无。”
“那么，”安康问，“你会不会觉得寂寞？”
“现在不，”常chūn坦白地说，“现在忙得连叹息的时间也没有，将来吧，将来也许会，等你们长大，离我而去之际，我也许会觉得寂寞。”
“但是我们永远不会离开你。”安康肯定地说。
这真是常chūn所听过最动听的谎言，而且小小安康并不知道他此刻是在打讹语。
常chūn握住他的手，将来这只手也许不会那么容易握得到，“不要紧，妈妈年纪大了，还可以回到校园去，妈妈一直向往有个博士头衔。”
安康皱上眉头，他不止一次听到大人说要重返校园，他虽不至于讨厌上学，却也觉得成年人匪夷所思。
他想速速长大，脱下校服，穿上西装，分担母亲的忧虑，照顾妹妹。
那日在教堂见过的小女孩，他约莫了解到她是什么人，如果她是琪琪的妹妹，那么，也即是他的妹妹，将来，假使董阿姨同他父亲结婚，董阿姨生的混血儿白白，也是他的妹妹。
他是大哥哥。
安康乐意扮演这样的角色。
他伸手摸摸母亲的鬓角。
常chūn警惕，这一把青丝终有一日会转白。
人类的命运真堪悲。
安康看到妈妈眼内悲怆的神色，知道妈妈怕老。
他说：“别担心，妈妈你还年轻。”
常chūn拍拍他屁股，笑道：“谈话结束。”
她回到卧室，摊开日报副刊，每天要忙到晚上才能读早报，这算是什么生涯。
简直是狗一般的日子。
常chūn喜欢读副刊上专栏，天天追，同那些大大小小作家们混得烂熟，他们做过些什么，人生观如何，她全一清二楚，有一位作者最近荣升人父，笔调忽尔悲天悯人，另一位失恋，整个天空变为灰黯……
许多是老生常谈，不过不要紧，读者们日常生活又何尝不是时弹旧调。
可是正当享受，琪琪进来抢夺她手中报纸。
常chūn并没有拨开女儿的手。
她很看得开，如常夏说：“现在孩子要你陪，便尽qíng纠缠，过些日子，没处找他们的影子。”
“一个旅行去、找伴去、跳舞去，叫他们在父母身边，也不能够。”
常chūn自副刊世界里走出来。
抱着琪琪，一同入睡。
半夜，琪琪手臂“咚”一声甩在妈妈胸前。
常chūn睁开眼睛，在幽暗光线底下看到琪琪完美纯洁的小面孔，感慨万千。
曾经一度，她常chūn也是这样一个小宝贝。
天刚亮，bī人的生活已经开始。
厨房的抽油烟机有待修理，大门外一盏灯泡坏了多时，琪琪校服上校徽要钉上去……
家务助理讲明只是助理，主力还是常chūn这个一家之主。
回到店时，打开门，坐下，心惊ròu跳地等助手来上班，常chūn永恒的恐惧不是生老病死，而是店员去如huáng鹤。
远处一位女生走过来，常chūn隔着玻璃松口气，可是跟着一看，jīng神又吊起来，不对，这不是她的伙计。
这是朱律师。
常chūn大奇，“你来gān什么？”她拉开店门。
朱智良看着常chūn，简直不知道如何开口。
“有什么不对？”
“让我们先坐下来。”
她坐了很久，顺手取过一件水晶摆设把玩，半晌才说：“昨日下午，已经六点钟，律师行职员都快走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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