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起童年来,普通话里也带上了老北京的味儿。
从前祝清晨没觉出来,大抵是因为他搞新闻,也曾纠正过那口京腔,如今随意起来,也染上了一星半点的调子。
挺好。
薛定说:“我自小就不爱跟人混一块儿,总觉得身边的人,相处一时可以,时间一长,秉xing脾气都摸了个底儿透。”
你瞧瞧,他说底儿透。
这词她反正不会用。
他又说:“一旦摸清楚别人的脾气,就觉得有些乏善可陈,你的所有举动会得到什么样的反馈,你都一清二楚。他人心中想什么,自私自利的,卑鄙yīn私的,全看在眼里。”
“同一个地方,也不愿待太长。平静的生活是一潭死水,总觉得生活在一成不变的日子里,人都会变成涸泽之鱼,起初还想摆摆尾,到后来就跟在泥浆里似的,游不动了。”
所以后来,他成了记者,又从记者成为了战地记者。
老爷子的新闻教育功不可没,老太太的文学大义也劳记在心。
在烽火连天的世界另一端,他看见了太多超越个人qíngqíng爱爱的惨烈景象,然后就再也回不到平凡的岁月中去。
“……索xing不谈了。我这职业,高危,不安定,谈了也是平白无故làng费别人的时间。更何况,也没人愿找我这样的。因为外表、外在条件,一时受到吸引,但凡了解了我的职业状况,恐怕也都避之不及。”
他的声音在耳边,低沉,柔和。
不同于那个奔波在烽火中的男人,亦不是那个英勇冲上前线的战士,这样的薛定,忽然间变得很有生活气息。
是围着围裙在厨房里替她做饭的人。
是趴在沙发上等她买药归来,结果自顾自睡过去的人。
祝清晨听他说着话,忽然间忘却了环境,最后的一丝顾虑也没有了。
他们躺在一处,未着衣衫。
但那似乎也没什么要紧的。
反正她在黑夜里望着他,看他微微开合的嘴唇,看他隐隐颤动的睫毛,看他英俊的侧脸,听他低沉的嗓音……
她盯着那开开合合的嘴唇。
心底忽然有了一小团,上下窜动的火。
慢慢地,尾音游移着,问出一句。
“那我呢?处久了,也觉得乏善可陈吗?”
男人一顿,侧眼看她,轻飘飘的一眼。
“你?”
那音调,似笑非笑往上扬了扬,勾得她心痒痒,呼吸都屏住了。
“对,我。”她还qiáng装镇定。
下一刻,他笑了,眉眼间带着风流云散的意味,“你不记得了?我在以色列就说过,祝清晨,你的脑回路有异于常人,我看不透。”
他看不透她。
那是不是就意味着,至少她在他眼里,并非乏善可陈的那一类?
说不上来为什么,她倏地笑出了声来。
他明明没在夸她,明明说她脑回路不太正常……可她就是笑了出来,一声接一声,胸口有什么东西,烟花似的,砰地一下炸开来。
第23章 qíng愫
第二十三章
笑过之后, 祝清晨忽然叫他的名字:“薛定。”
他抬眼看她,“嗯。”
“真不打算再谈恋爱了?”
他微微一顿, “不打算了。”
“是因为没找到合适的, 还是因为——”
他沉默片刻, 轻声说:“不是。是因为正在做, 和将要做的事qíng,都不适合谈感qíng。”
她迟疑片刻, 忽然间开口问他:“那如果,如果遇到合适的人了呢?”
“也不谈。”
“即使她喜欢你, 可以接受你的职业,也无条件支持你做的一切?”
他看她几秒, 笑了, “是的, 即使她可以接受我的职业,也无条件支持我做的一切。”
他说得那样坚定, 哪怕轻描淡写,哪怕语气平平。
可她就是听出那话里话外不容置喙的决心。
“为什么?”她问。
“因为这样的感qíng不对等。不管是她留在国内等我一次次完成任务回来, 还是我不得已放弃战地,回国组建家庭,都有遗憾。不是她担惊受怕, 就是我妥协放弃。”
祝清晨不知自己因何而急切起来。
明明有很多话要说,想反驳,想劝服,可到头来却一个字都说不出。他已然完完全全切断了后路, 她又拿什么去引他架起桥梁?
一颗心慢慢地沉下来。
斟酌半晌,只能蹙眉问他:“所以,你打定主意一辈子当孤家寡人了?战地记者要为国奉献牺牲到这个地步?”
他笑了,被她那苦大仇深的样子逗乐,“为国?”
伸手,在她眉心略略一点,看她一怔、下意识松开了紧锁的眉,才又缩回手来。
“这和家国无关,是个人选择。我参与的战争不属于祖国,见证的难民与死者也不是同胞。”顿了顿,他目光明亮地看着她,“这是我的个人意愿。”
因为战争面前,没有国别。
“祝清晨,也许有的人,这辈子的愿望就是结婚生子,含饴弄孙,但我不是。”
“我没有归属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家,属于我的家因为父母常年在外,空空dàngdàng,根本称不上家。原本还有老头老太太,后来老头走了,老太太坚持住进了敬老院,我就更没有家了。”
“所以我常想,如果这辈子真要叶落归根,那就让我死在硝烟里,死在战场上。那才是我的归宿。”
他给她讲了海明威的故事。
一生漂泊,参与无数场战争的硬汉,最后死在了自己的枪下。他是极为自负的人,哪怕死,也定要轰轰烈烈,不肯轻易妥协于衰老与命数。因为见惯了动魄惊心,所以再不愿活得平静又乏味。
这样的薛定,令祝清晨无言。
他将她所有还未来得及蔓延滋长的希冀,悉数堵在了口中。尽管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期盼着什么。
头一回见面时,站在巷子里三角梅前的他,抽着烟,安之若素。从戈兰高地上骑着赛摩轰鸣而来的他,冒着大雨,脱下衣衫递给她。在那片空地上,当着她的面奋不顾身扑向小姑娘的他,一动不动伏倒在gān糙垛上,醒来时却笑着骂她凶女人。
……
她在黑暗里望着他,听他谈死亡,脑中像是忽然被人抽走了思维。
她想起他所经历的那些生死关头,若是他运气不够好,当真就倒在了那架坠毁的直升机下,又或是在与恐怖分子搏斗时死于爆炸了呢?
心脏猛然一缩。
半晌,她才收回目光,低声说:“……可我不想你死。”
薛定一怔,侧头看她。
那个一直以来不懂妥协为何物的女人,就这么安安静静躺在他身侧,垂着眼,难辨神色,语气里却有难掩的……伤感。
他胸口一动,仿佛有人投了块巨石进去。
好一会儿,才笑了笑,“不是说过了吗,祸害遗千年,死不了的。”
是安慰,也像是玩笑。
但毕竟是这个夜里,他们最后的对白。
*
祝清晨不知道自己多久睡着的。
印象中,她听着枕边人的呼吸,脑中反复回放着与他相识的每一幕,迟迟未曾入睡。
从遇见他的那天起,人生就变成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电影,她原以为只会在大片里看见的场景,竟也真实发生在眼前。
而薛定是主角。
她望着头顶的纱幔,听着他沉稳的呼吸,脑中一时是海明威笔下的《老人与海》,一时那遭遇风bào与命运抗争的老人又成了薛定的模样。
有一些莫名的qíng愫还未来得及枝繁叶茂起来,就在这一夜被掐断。
她说不出自己缘何失望,但心qíng莫名低落。
昏昏沉沉睡去时,已是后半夜。
醒来时,已然天光大亮。
身侧空空如也,薛定不知去哪里了。
她抱着被子坐起身来,没坐一会儿,就听见门开的声音。一抬头,薛定拎了两只袋子走进来,正对上她披头散发的模样。
“去外街买了换洗衣物。”他将袋子摆在chuáng头柜,“M号,你应该能穿下。”
祝清晨一顿,“我看着难道不是穿S号的人?”
他的视线从她面上微微下移,停在胸口,又很快收回,“毕竟要考虑整体。”
“……”她看他片刻,大言不惭,“考虑得很周到。”
他失笑。
薛定订了次日的机票,从俞市到北京。
能留在沧县的时间,只剩下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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