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上去,只得十七八岁模样。
如心讶异,“你为何如此年轻?”
她有点无奈,“我认识他那年,只是个少女。”
“你怎样认识他?”
苗红低下头,“家父曾是黎氏锡矿的工人,因嗜酒,被bī退休,家贫,仍获准住在员工宿舍中,可是我有一个不争气的弟弟,竟潜入厂中盗窃,惊动了厂长。”
厂长想必是黎子中。
“那是一个雷雨夜,弟弟被扣留在派出所,我去他家求qíng,他自外应酬回来,看到我在门口等他。”
如心轻轻问:“当天,你就穿着这袭纱笼?”
“是啊,淋得遍体通湿,站在门口好几个小时。”
“他怎么说?”
“他唤我进屋,让我更衣,用点心,然后与我谈了一会儿,他答应帮我忙。”
如心可以想到故事其余qíng节。
“他叫司机送我回家,半夜,弟弟就放出来了,父亲依旧喝醉,我与弟弟抱头痛哭。”
“你们的母亲呢?”
苗红凄然,“母亲早逝,否则我们生活不致于如此凄惨。”
这时苗红轻轻坐下,“过两日,厂里有人来叫我们搬家,我以为要逐我们出宿舍,惊惶不知所措,父子三人像笼中老鼠,如临未日,可是工头说黎先生己安排我们搬到较好的单位去。”
如心问:“那时,你多多少少有点明白了吧?”
苗红抬起头:“我已经十六七岁,我知道那一切,都是为着我的缘故,我一无所有,他看中的,自然是我这个人。”
如心不禁叹息,是,她只有她的身体。
“既然如此,我与他讲起条件来,弟弟务必要送出去读书,如果资质实在差,那么学做生意也是好的,父亲晚年需要安置,我则希望能够正式结婚。”
如心觉得这些要求也都相当合理。
苗红低下头,“黎子中不愿与我结婚。”
如心大惑不解,“为什么?”他那么喜欢她!
“在那个时候,阶级观念不可磨灭,我母亲是土女,我父亲是工人,他过不了家庭那一关,他本人亦觉得没有必要与我正式结婚。”
“他错了!”
原来他的潇洒只属表面。
周如心不由得对他稍微改观。
苗红转过身去,她说:“天亮了,我得告辞了。”
如心叫住她:“慢着,你是她的灵魂吗?”
苗红回头嫣然一笑,“不,我只是你的灵感。”
如心一怔,“我不明白。”
“你千思万想,忽然开了窍,把思维打通,得到结论,我便前来与你相会。”
“等等,你说得那么玄,我不懂得。”
苗红叹口气,“你已知来龙去脉,还不心足?”
“不,故事中尚有许多空白,譬如说,你意中人到底是谁?”
“那就要看你如何安排了。”
“我?”如心愕然,“你们的事,我怎么安排?你在说什么呀。”
苗红忽然指一指如心身后,“谁来了?”
如心转过头去,发觉空无一人,再回过头来,已失去苗红踪迹。
她一顿足,人也就醒了。
只斟一杯水喝,她就伏到书桌上,忙着把qíng节写出来。
马古丽推门进来,看到年轻的女主人埋着头不知在写什么,一张脸灰蒙蒙,眼睛窝了下去,她大吃一惊,不动声色,走到楼下,找丈夫商量。
“费南达斯,周小姐qíng况不妙。”
费南达斯不作声,过半晌才说:“她发现盒子那日……”
“她不该打开盒子。”
“现在,她的qíng况同黎先生去世前一模一样。”
“不会那么差吧?”
“她会茶饭不思,日渐消瘦。”
“我们总得帮帮她呀。”
“我们只是仆人,听差办事,千万不要越轨。”
“或者她不应该到岛上来。”
“这古怪而美丽的岛屿不利主人,却不碍我们仆人。”
“岛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何必追究呢,马古丽,你且小心照顾周小姐饮食。”
周如心伏案速写。
像是有人握着她的手,cao纵了她的思维,把故事一句一句读给她听,借她的笔写出来。
有若gān细节,无端跃进脑海,根本不知从何而来,却又合qíng合理——
黎子中问苗红:“你可是属马?”
苗红轻轻答:“是,家父同我提过,可是又说我十二月出生,冬日糙地已芜,故我是一匹苦命马。”
黎子中说:“那,我比你大十二岁。”
苗红低下头,不知厂长怎么会提到这一笔。
“去同你父亲说,我想带你走,叫他放心,我会照顾你。”
苗红退后一步,深深吃惊,他对她来说,百分之百是个陌生人,她完全不认识他,怎么可以跟他走?
她不由得冲口而出:“走到什么地方去?”
他笑了,“天涯海角,自由自在,这世上有许多无忧无虑的乐土。”
但是苗红不愿意离开她的出生地,她穿惯纱笼,日常赤足,叫弟弟爬上树,钩下椰子,喝它汁液,又到田里拗甘蔗吃,在河塘摸虾,她认为这就是乐土。
况且,在这里,她还有不少朋友,她不愿跟一个比她大十多岁的异xing远走他乡。
可是黎子中一门心思地说下去:“你要学习英语,学会打扮跳舞,时时伴着我,我会带你看这个世界。”
苗红的头越垂越低,在她那个年纪,任何比她大十年的人己是老古董。
她不愿意,对于黎子中权威的语气,她觉得害怕。
她鼓起勇气问:“你,可是要与我结婚?”
黎子中一愣,忽然笑了,像是猜不到这女孩会有此非分之想。
这一切落在苗红眼中,心中更添三分自卑,一分气恼。
“去,回去同你父亲商量。”
苗红低头走回家中。
父亲已喝醉了。
抬起朦胧眼,问女儿有什么话要说。
“你放心我离开家吗?”
父亲反问:“你要嫁给亚都拿?”
“我,我要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
“叫亚都拿父母来说亲,你要知道,回教徒好娶多名妻子。”他呵呵笑。
“不,”苗红说,“不是亚都拿——”
“亚都拿本xing不错……”
他昏睡过去,酒瓶滚到墙角。
苗红知道没有人会替她作主。
亚都拿父母根本不喜欢华女,亚都拿本身是名穷小子,自己都养不活。
她走到窗前,仰起头,看椰林梢那弯钩似的新月。
看来,她很快将离乡别井了。
命运真奇怪,因为弟弟跑到厂房去偷了一把风扇而改变了她一生道路。
她跑去找亚都拿。
亚都拿坐在河畔chuī笛子,她看到他远远站定。
他已闻头家看中了她,要带她远走高飞,他父母眼中有掩饰不住的喜悦,当然,土著与华侨的矛盾己日益白热化,冲突似无可避免,他们要表态,就得疏远华人。
亚都拿知道苗红夤夜找他,是为着来说再会。
她没有走近他,他也没有。
亚都拿把笛子放到嘴边,chuī奏起来。
那笛子如人声般呜咽,轻轻诉说他们快乐的时刻,到最后,他向她道别。
两个年轻人均落下泪来。
翌日,她答应黎子中跟他走,不过,他需照顾她父亲及弟弟。
黎子中说:“马华冲突将无可避免,我会安排他们到新加坡去。”
写到这里,如心累到极点,伏倒在桌子上,看着写得密密的稿纸,只觉稀奇,这真是她写的?感觉上如扶乩,有一股意旨力叫她把故事写出来。
马古丽捧着食物饮料进来,“小姐,今日天气好极了,你怎么不出去散散步。”
如心走到露台看出去,蔚蓝天空,碧绿海水,假使她有千里目,简直可以看到东京去。
电话铃响,“小姐,是许先生。”
许仲智的声音有点担心:“你好吗?”
“没事,谢谢。”
“我在图书馆寻找资料,遍阅太阳报一九六五年至一九七零年本地新闻头条。”
如心讶异,“那要好几个小时呢!”
“可是找不到任何有关黎子中的新闻。”
一切都在一座孤岛上发生,当然不为外人所知。
“警局档案中也无苗红失踪记录。”
“许仲智,我在想,是否需要在新马刊登寻人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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