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孩子_亦舒【完结】(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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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放下公事包,“我现在去看梅令侠。”

    “我也去。”我呜咽说。

    “你坐家里,我一下子就回来。”他按上我的手,匆匆又出门去。

    母亲接着我,“他一来我就似吃下定心丸。”

    是的,永亨的镇定、冷静,都影响我们的qíng绪,使我们安心。我与母亲多日来第一次宁神。

    老英姐在一旁自言自语,“昨天电报才去,今日人就到,殷少爷真是没话说。”

    我说:“他才不是殷家的人,姓殷的没有这样的好人。”

    永亨去了半小时就回转,英姐递毛巾给他抹脸,他也不客气,坐下举案大嚼。

    妈妈问:“怎么样?”

    “亚斯匹灵咬得他好惨,fèng了十余针,”永亨说,“据说伤口看见大腿骨。”

    我很痛快,咬得好,是要这样。

    “狗呢?”他问。

    “逃走了。”我说道。

    永亨板着面孔,“你可知道沙皮狗可以咬死人的?”

    “不是我纵容它咬梅令侠的,事qíng发生得太快,我根本来不及阻止,不信你问妈妈。”

    “动物与它的主人有某一个程度的心灵沟通,你可以下意识地控制亚斯匹灵行凶。”他看着我。

    我没好气,“是,我是个懂得运用脑电波cao纵动物行凶的妖女。”

    永亨笑,“我有那样说过吗?”

    我哼一声。

    “你把亚斯匹灵弄到什么地方去了?”他问。

    我有点得意,“它不能留在这里坐以待毙。”

    “啊,”永亨点点头,“犯了罪,出外避风头去了?”

    “我并没有把它收藏起来。”

    永亨抬起头来,“这么多天,它没有回来过?”

    我略略不安,“怎么?它有什么不妥吗?”

    “它自小在这里长大,它并不是一只野狗,你不觉奇怪?照理它是走不远的,它食量相当大。”

    我低头,“它会回来的。”

    “它回不回来倒是其次,马大才叫人担心。”

    “适才梅令侠对你说些什么?”我问。

    “他什么都没说,”永亨叹口气,“像是从来没认识过马大,他邀请我参加今晚的婚礼。”

    我痛心的说:“你是一定会去的了?”

    “一个是我的义妹,另一个可算我表兄,你说我要不要去?我们三个人,自小在一间屋子里长大。”

    我说:“在qíng,你不该去,在理,你要去。”

    “我一向希望做到合qíng合理。”殷永亨说。

    我讽刺他:“太吃力了。”

    永亨抬起头来,“你们都怪梅令侠。”

    我诅咒他,“我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

    永亨问:“你恨他什么呢?”

    “恨他不务正业,油腔滑调,欺财骗色,不仁不义,反脸无qíng。”

    “但这是他的一贯作风!他又没有哄骗过什么人,”永亨抓住我的肩膊,“是马大心甘qíng愿跟他的。”

    我不响。

    “马大也要承担一部分的责任,她是个成年人,但她像一只扑向灯火的飞蛾,一只美丽的昆虫,令灯火本身为之黯然失色。”永亨说。

    我明知这是事实,却不甘心让梅令侠得了道理去。

    我固执的说:“我恨他。”

    “因为你不舍得恨马大?”永亨微笑。

    “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我瞪着他。

    “我已立刻派人去查马大的下落,我在巴黎有熟人,她总会得露脸的。”

    “你打算住哪里?”我说。

    妈妈说:“住这里。我已经叫老英姐收拾好房间,就这么一句话,谁也别跟我推辞。”说完她走进书房。

    我讪讪的,“妈妈真厉害哩。”

    永亨看着我,“你一点也不像你妈妈。”

    他说得再对也没有。妈妈的jīng明、智慧、仁慈、忍耐、和蔼、决断,甚至是她那不肯多露的幽默感,我与马大都没有承继到,自然,那是因为她不是我们亲生妈妈,我们像粉艳红那般偏激、冲动、自私、糊涂。

    我呆呆的说:“我们没有福气像妈妈。”

    永亨叹口气,“又怪社会了,你后天可以修炼呀。”

    “穿起道袍,佩把木剑做游方道士?”我笑问。

    “不过我喜欢你那乐观的心态。”他说。

    听他提到喜欢两字,我的面孔胀红。

    “热带风qíng的生活如何?”我岔开话题。

    “晚上的空气尤其濡湿,”他形容着,“丛林中的夜如野shòu派宗师的世界,各式的绿遮掩着月色,烟蒙蒙的一弯若隐若无的蛋huáng月,夜不是静寂的,虫鸣蛙鸣叫得人不能入寐,连壁虎都会喳喳发出异声,房屋角落的木雕人像栩栩如生,像是随时会转动眼珠,成双结对下来跳出冶艳的土风舞,真正的马来西亚不是航空公司广告片中那么单纯,是一个动人心弦美丽的国度。”

    我心响往之的聆听,没想到永亨的形容能力那么qiáng。

    他却不说下去了。

    我追问:“白天呢?白天又怎么样?”

    永亨一呆,“白天?白天上班忙碌呀,太阳底下有什么新事?”

    我知道被他作弄,用手捶他的背,“你太不老实,以前你不是这样的。”

    他握住我的手,凝视我。

    我忍不住,“永亨,我们别再捉迷藏了,这半年来我也够疲倦的,你有什么话,同我说了吧。”

    他缓缓松开我的手,“我能说什么?”

    “你心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他犹疑一下,“我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幼得义父带大,难道还奢望义父的亲女委身于我不成?”他的声音里无限的凄凉孤苦。

    我陡然呆住。我怎么没想到他是因为自卑?我冲口而出,“什么?你还认为你配我不起?”

    他讶异的看我,“哈拿,我十足十是个野孩子……”

    “我呢?”我叫起来,“你看看我这个怪相,我何尝不觉得衬不起你。”

    他站起来,激动的再次握住我的手。

    我大声说:“如果我是马大又不同,她长得美,她念大学,她会弹梵哑铃,她身体又没有缺陷,她才不需要鼓励。而我,我全身充满缺点,我一直不敢告诉你,我对你心意如何。”

    永亨颤声问道:“你对我心意究竟如何?”

    我蓦然发觉已经说得实在太多了,闭上嘴。

    他说:“我明白,我终于明白了,”他喜得搔头摸腮的,“你不嫌弃我?你不嫌弃我的出身?”

    我们不由自主的拥抱在一起。良久良久,身后传来一声咳嗽声。我与永亨连忙分开,看到妈妈在一旁似笑非笑的看牢我俩,羞得我与永亨连忙看向天花板。

    妈妈笑说:“这正是若云不报,时辰未到。”

    我也忍不住笑出来。

    在百般忧虑中,我与永亨正式订婚。

    大家吃了顿饭,只请李伯母一个外人。

    李伯母问:“马大有消息没有?”

    我们摇摇头。

    永亨说:“她也不过是在外散心,疲倦了自然会回来。”他很有信心,“她离不了这个家,她知道妈妈与姐姐都爱她。”

    妈妈说:“这几个月真是悲喜jiāo集,最开心便是哈拿得到归宿。永亨,你真是我的乘龙快婿。”

    我嗡起鼻子,“真正ròu麻。”

    永亨开朗得多,傻傻的看着我笑。

    单独在一起时,我同他说:“你以前那股冷傲的气质dàng然无存,现在像只开口枣。”

    他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我又有什么气质?我是个最平凡的人,律师行里的伙计一直说我面孔与西装同样的棕黑棕黑分不出来。”

    “什么?”我又不服,“怎么可以这样说你?我深觉你有你的味道,他们不懂,男人的面孔像小旦有什么益处?你看梅令侠这种负心汉。”

    “又骂他了。”

    “他晚上真睡得着,半年内换两个老婆!”

    “男女之间的事,旁人是不会明白的。”

    “你明哲保身做君子好了,我自做我的泼妇,我喜欢骂街,这是我的生活qíng趣。我gān吗要在这种下三滥面前表露风度,憋成大颈泡。”

    “哗,才说你一句半句,立刻废话一箩筐一箩筐的倒出来。”

    “你敢取笑我。”

    “不敢不敢。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等马大回来再说,还有,我是离不开妈妈的。”

    “可以,没问题。”

    我犹疑一刻,“永亨,你一直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

    他摇摇头。

    “照说可以调查一下。”我说。

    永亨看向我,“为了什么呢?”

    “是你父母呀。”我瞪大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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