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岛之春_亦舒【完结】(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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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太太叹口气,握紧家英双手。

    许先生下班回家,腋下夹着大叠图则,“你们见到母亲总有讲不完的话,往往我一出现就立刻噤声,何故?”

    家真赔笑,“爸可忙?”

    “赫昔逊要建新飞机场了。”他喜气洋洋宣布。

    家英讶异,“如此大机建毋需投标?”

    许先生哈哈笑,“可不就是中标。”

    家英很高兴,“爸,几时动工?”

    “明年五月动土,预计三年完成,届时蓉岛会成为东南亚首屈一指的运输站。”

    “爸,祝你马到成功。”家英真会说话。

    许惠愿合不拢嘴,摊开图则,“看这个,这是华美银行东亚总部,楼高四十层,明年秋季兴建。”

    “哗,美奂美仑。”

    “像未来世界科技中心。”

    “市容将大步跃进。”

    家真悄悄推着脚踏车出去。

    那棵大榕树风姿依旧,难得有人觉得树在世上也有地位,建筑商用红砖把它的根部围圈保护。

    家真走进轻轻触摸树须。

    一个穿白色短裙少女走近招呼:“你好,住第几号?”

    “三号。”

    “呵,是许先生家,你爸是工程师,”少女十分jīng灵,“你将来也做工程师吗?”

    家真受到她的活泼感染,笑了起来,但是一声不响,推走脚踏车。

    不,她也不是他喜欢的类型,所以,不必理会她姓名。

    家真去找他损友钟斯。

    应门的是一个华人太太,觉得门外少年彬彬有礼,不介意多说两句。

    “钟斯家今年三月搬走,听说回英国去了。”

    “有无新地址?”

    “我们不是他朋友。”

    “是否一整家走?”

    “这也不清楚。”

    家真道谢离去。

    恍然若失的他猜母亲或许会知道端倪。

    “钟斯无故搬走。”

    “他父亲合约届满,无法续约,只得打道回府,听说到澳洲碰运气。”

    “为何没有新约?”

    “蓉岛此刻渐进式实施本地化,像钟斯这种外国人,地位中下,却要派一个翻译给他,多麻烦,必受淘汰。”

    家真仍觉蹊跷。

    他不安,不是因为他的缘故吧。

    “钟斯可有跟他父亲走?”

    母亲温言劝说:“家真,人来人往,天明天灭,都是平常事,旧友走了,又有新友,何用年年不忘。”

    “是妈妈。”

    “好好享受这个暑假。”

    “妈妈,附近土著都搬到什么地方去了?”

    “有容纳他们的新市镇。”

    家真还想再问,许先生放下报纸说:“家真,蓉岛这个城市华洋杂处,井井有条,政府打理得很好,毋需你这名初中生担心,你做好功课是正经。”

    家真噤声。

    家英趁暑假到赫昔逊实习,家真陪母亲进出如贴身膏药,把许太太哄得笑逐颜开。

    每天清晨他陪母亲游泳跑步,然后商场购物,到社区中心做义工,下午喝茶看戏,与其他太太聚会。

    家真永不言闷,陪伴左右,填充母亲寂寥。

    母亲总把他手握紧。

    妈妈一双玉手渐渐也露青筋,儒雅的她说话益发小心,最喜打理园子,或是看书,很容易紧张。

    “妈妈老了。”

    “人总会老的啦。”

    “真无奈。”

    “妈妈老了也好看。”

    母亲微微笑,凝视小儿,“家真是上主给妈妈的宝贝。”

    父亲在赫昔逊步步高升,此刻公司派了司机及大车接送他上下班。

    他带家真到公司看他那对牢蔚蓝海港的宽大办公室。

    年轻女秘书招待他茶水,忽然艳羡地说:“你看令尊多能gān。”

    家真一怔,随即缓缓答:“你自己能gān岂非更好。”

    秘书小姐有顿悟,“是,你说得对。”她笑了。

    连家中都大动土木。

    许先生把花槽掘走,扩建书房,十来株栀子花被摔到一角由垃圾车载走。

    家真看见,“嗄”一声,心痛入骨,动弹不得。

    老佣人也站在一旁惋惜不已。

    家英劝说:“家真像妈妈,时时伤chūn悲秋,植物并无感qíng,况且,时代巨轮必需推荐。”

    于是,连一列夹竹桃也一并载走,因为报上刊登消息:这类植物含有巨毒。

    而芭蕉又大又难看,下雨时嘀嘀嗒嗒,扰人清梦,全部铲清。

    许先生说:“土气尽除,焕然一新。”

    他叫园丁改种粉红色玫瑰花。

    整个市容也与许宅一样,去旧立新,大厦一幢幢建起,盛行采用一种冷冰冰的绿色反光玻璃墙幕,据说由法籍建筑师凯布寺爱始创,全世界跟风。

    蓉岛风貌渐渐改变。

    家真想,下次再回来,不知会变得怎样。

    暑假过去了,家英与家真返回英国。

    在飞机上,家英问:“有无与家华通电话?”

    “讲过几句。”

    “他声音依然豪迈热qíng。”

    “早知你我到香港探访他,不过几个小时航程。”

    “爸不允许,说叫他面壁思过,不许纵容他。”

    “这里有张照片。”

    家真一看,是大哥近照,他坐在一只小艇上,双手握桨,身边坐着个面孔秀美气质清丽的少女,两人都穿白衬衫卡其裤,十分配对。

    “这是什么地方?qíng调甚佳。”

    “香港荔湾。”

    “好地名,有嫣红色荔枝吗?”

    “也许以前有,可是你看照片,远处正在建行车天桥。”

    家真只得问:“这是大哥女友?”

    “也许是,”家英说:“家华最英俊,穿白衬衫都那么好看。”他怪羡慕。

    飞机一进过英法海峡天空便浓雾密布,家真苦笑,据说二次大战就靠着永远不散的雾阵包围了大不列颠:纳粹德军飞行队是真看不清地面qíng况。

    读书也似行军。

    每日上学放学,做完功课已经jīng疲力尽,有时躺在chuáng上看牢天花板,未熄灯脱衣裤就可以昏睡到天亮。

    同学笑他“许你每样功课都jiāo齐当然累死,做三份一已经足够及格”,可是家真也会苦中作乐。

    他脑海中有一倩影。

    一日在宿舍楼梯看到有人穿巴的蜡染沙龙,他几乎鼻酸,立刻追上去细看。

    却是个男学生。

    是,男女均可穿沙龙。

    沙龙是指一块布围着腰身转几转打个结的热带土著服饰。

    那男生问家真有什么事。

    家真不语离去。

    在藏书三十万册的图书馆,同学们围观刚刚面世的影印机。

    “真好,以后不必抄写了。”

    “也不必用复写纸。”

    第一代影印机还用药水,湿漉漉有点模糊,但是大家已经心满意足。

    “校长室还有一架传真机,可要去看看?”

    “嗒嗒嗒打出最新新闻,十分有趣。”

    “将来会否每张书桌都有一架?”

    “十年内可以实现。”

    “十年,那么久?”

    “十年后我都大学毕业在做事了。”

    “家真。”他们叫他。

    “什么事?”

    “寒假到美国科罗拉多阿士本滑雪,你去不去?”

    “我---”

    “别扫兴,快说去。”

    “去。”

    滑雪胜地也有书店,许家真在那里打钉。

    两天后他发觉有一个女孩子与他有同样嗜好。

    她在看各式地图。

    怕冷,穿厚大毛衣,连手背都遮住,稚气可爱。

    书店可喝咖啡,他多买一杯,放在她桌上。

    她抬起头来笑。

    她伸出手来,“我叫罗一新,香港人,在英国读书,打算升美术系。”

    两人坐下来聊天,书店静寂,几乎没有生意,他们坐了很久。

    双方像是有许多共同点,坐在炉火边,谈个不休。

    罗家代理名牌化妆品,是一门绮丽的生意,家真也略提及自己背景。

    罗一新听说赫昔逊。

    她说:“许多人说蓉岛真正统治者是赫昔逊建造。”

    家真笑,“是吗,我也听说香港真正掌权的是赛马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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