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女_亦舒【完结】(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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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无法回答。

    隔很久我说:“那时环境恶劣。”

    “是呀,”她说:“大家都要穿没穿,要吃没吃,妈妈又咯血,时好时坏,那些男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换了面孔身材,却一副德xing,于是又多一个妹妹,又吵架又打闹,我们都没有好日子过。”

    “所以你离家出走。”我点点头。

    “不走也没办法,根本没有地方睡觉,只得一间房间,入黑在走廊里打地铺。”

    “钱呢?”我问。

    “什么钱?根本没有赚钱的人。”

    那个美女,她母亲,她应该有收入。

    “就算有,也到不了我们的手。”银女冷笑。

    两个人又静默下来。

    窗外下着面筋粗的雨。

    “在老屋里,人叠人,一共八户人家,住着大大小小四十多个人,一下这样的雨,一股恶臭,yīn沟里的秽物全泡出来。”她厌憎地说:“一生一世不要回到那里去。”

    我静静地听。

    “你呢?”银女忽然问:“你小时候过什么日子?”

    “我?”我愕然,不敢说:“小时候?好几十年前,不大记得呢。”

    银女羡慕地说:“我知道你一定过得象公主,你看你到现在还那么高贵。”

    我心qíng再沉重也笑出来。

    “我也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女儿。”

    “做医生赚得多。”

    我解释,“医生也有好多种,有些赚钱,有些不。我在公家医院服务,薪水是有限的。各行各业的人都有赚有不赚,所以一般人认为医生律师都发财,是不对的。”

    “是吗?”银女仍有三分狐疑,不过她对我有信心,“那你为什么读那么多书?”

    “读书是我的兴趣。”

    银女笑出来,“我不要读书,闷死人。”

    我微笑,不置可否。

    过一会儿见银女又天真地说:“都说只有读过许多书的人才算高贵。”

    我说,“学问也有许多种,人qíng炼达即文章,很多人虽没受正式教育,也可以成为成功人物。”

    她不大相信,但是不出声。

    “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介绍小说给你读。”

    “我还是看‘龙虎门’,你有没有看过?”银女问。

    “我知道有这个漫画,听说很jīng采。”

    “你也看?”她象是遇上同志。

    “我比较喜欢‘中华英雄’。”我偷偷说。

    “你真好,”银女欢呼起来,“你真好!”

    因为一本图画书的缘故,我们拥抱。

    银女说,她发现我原来不是石头美人。

    石头美人。

    我发觉在她口中,可以听到很稀罕的事。

    如果我还算美人,我可不介意是石头还是石膏。

    这个绰号,假使小山听见,倒会得举双手赞成,他一直说我呆。

    是晚临睡前,天忧电话,找到香港来。

    “啊”,我笑,“你不生气了?”

    “我能气你多久?”

    “那就好。”

    “那个问题女孩,还在你家?”

    “是。”

    “季康呢?”

    “他最近很忙,没事我不好去撩拨他。”

    “他是好对象。”无忧指出。

    “你替我担心是不是?”我说:“怕我成为下半生无依无靠的寡妇,独自坐在幽暗的客厅中等佣人来开灯。”

    “咦,你倒是把自己的生活形容得非常贴切,没成为寡妇之前,你何尝不是这样独坐。”

    我苦笑,“也许你不相信,此刻我的生活曲折离奇。”

    “爸妈叫你到纽约来住。”

    “等这件事完毕之后,我会来。你尽量替我安慰他们,可别让他俩在这个时候跑到香港来。”

    “我尽力而为。”

    “再见。”我说。

    “我们再联络。”她挂电话。

    妹妹总是妹妹,没有兄弟姊妹的人是不会明白的,血浓于水,万载千年不易的道理,打死不离亲兄弟。

    我心头一阵暖,有家人真好。

    司徒为我们约好七点钟见陈氏两老。

    我替银女挑出一件宽身衣裳,浅蓝色小格子,前胸是一块透明纱,缀着水钻,这么累坠的裙子,穿在她身上,因为年轻,一点也不碍眼。

    外面下起大雨来。

    银女打个呵欠。

    照我的做法,赶着大雨出去吃顿饭实在划不来,不如取消约会。

    但老人会怎么想?益发显得我自私,硬把银女藏起来,不让他们见面。

    司徒开车到码头接我们。

    朱妈打着雨伞遮我俩上船,脚还是溅湿了。

    上车银女坐在后座便脱鞋擦脚,我转头含笑说:“斯文点。”

    她吐吐舌头,将鞋子套回脚上。

    司徒投来一眼,象是说:她倒肯听你话。

    我顿时象做了萧伯纳笔下的希敬士教授,洋洋自得起来。

    车子无端端塞在马路上,寸步难移。

    我略有烦言:“这么远路硬把人叫出来吃饭。”

    司徒又看我一眼:“你以前并不抱怨。”

    我看看后坐,银女靠在椅垫上瞌睡。

    “现在拖大带小,不方便。”

    司徒没有回答。

    过一会儿我轻轻问:“有没有叮嘱他们,叫他们小心说话?”

    司徒点点头,给我投来眼色,向车后呶呶嘴。

    我即时醒觉地闭上嘴巴。

    到陈宅已是八点一刻。

    老女佣来开门时说菜都凉了,热完又热。

    银女被唤醒,当众伸个懒腰,我轻轻推她一下,叫她检点。

    与老人家寒喧数句,便坐下来吃饭,这是一顿鸿门宴,毫无疑问。

    我与司徒立刻发觉陈老太没怀好意。

    一顿饭的时间不住查察银女在我家吃什么穿什么,那种bī切的关注过分露骨,银女狐疑地向我没来奇异的目光。

    “我的父母亲”再也没有理由对她表示这么关心。

    我只好说:“妈妈,有我在呢,你不必不放心。”

    谁知老太太忽然当着所有人的面孔说:“我看银女还是搬到我们这里来住好,要什么有什么。”把尾六个字说得特别响。

    司徒与我面面相觑。

    老先生假装喝汤,什么也没听见,两者显然一早已经协定这件事,等我们上门来摊牌。

    我忽然之间一口浊气上涌,只觉得他们愚昧,又宽心灰,不禁说:“我们一早便已说妥,我不想再说这件事。”

    陈老太涨红着脸,当席便要与我分辨。

    钱女已经托一托我手肘,“什么事?”

    司徒放下碗:“陈老先生,我们这次来不是来讨论这件事的,你已答应过我。”

    陈老先生咳嗽一声,“我不得不采取这个法子,司徒,你们一鼻孔出气。”

    我不相信我的耳朵,这么和善可靠的两老!十五年来爱护我站在我这边的两者,现在要对付我。

    陈老太咳嗽一声,“让我们问问银女,让她自己作出一个决定。”

    银女警惕地问我:“什么决定?”

    我知道事qíng要崩了,站起来,“妈妈,我觉得这一着你错了。”

    陈老太瞪着我:“我吃盐比你吃米多呢。银女,跟我来,我给你看你的房间,都收拾好了,婴儿房就在你房隔壁。”

    她一径拉着银女往楼上去。

    我不怒反笑,跟陈先生说:“爸爸,你完全误会了,你以为这是五十年前?她是我买下来的丫环?从头到尾,我都哄着她,请求她保留这个孩子,现在我们前言不对后语,出尔反尔,她会怎么想?”

    陈老先生燃起烟斗,缓缓吸一口,他可不急,“你拿什么哄她?”他反问。

    我答不上来,怔住。

    司徒代我答:“钱。”

    “是呀,我何尝没钱,她要钱,给她钱即可。无迈,我知道这件事上你花了心思,不过现在你可以功成身退了。”

    我转身看牢司徒,气得说不出话来。

    司徒无奈的把手放在我肩膀上。

    “无迈,”老先生对我说:“我与妈妈不会忘记你的好处,我们自然懂得报酬你。”

    “不……”我微弱地说:“不是钱,”我看一眼司徒,“司徒,你应该知道,不是钱。”

    在这时候,银女已冲下楼来,走到我面前,大声责问我,“这是什么意思?你们是串通的?”

    我看着她,无颜以对。

    “你骗我!”银女高声说:“你骗我说他们是你的父母。”

    司徒抢着说:“他们是陈小山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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