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迂回的路_亦舒【完结】(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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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有一张小小的鹅蛋脸,五官不算突出,但是清秀脱俗,有股书卷气,她向司机说声早。

    除了身高,大小姐好像什么都小一好,看上去纤细文雅,与她妹妹完全不同类型。

    车子在中区遇到jiāo通挤塞,停了十分钟,大小姐丝毫没有不耐烦的意思。

    千岁往大学堂驶去,车子停在停车场,大小姐说,“司机,下午三时请到同样位置接我,谢谢你。

    千岁立刻答是。

    “请”与“谢谢”是魔术字,叫人耳朵受用。

    大小姐下车,他看到后座有一本笔记,封面是一只七彩斑斓的大蝴蝶,下边注明:huáng斑青蛱蝶,只发现于新几内亚的罕有品种。

    蝴蝶?

    这时车里电话响了,是大小姐的声音:“司机,请你留意一下,我漏了一本笔记在车厢,劳驾你送到接待处。

    “我立刻去。

    接待员接过笔记本,“邓博士说谢谢你。”

    邓博士。

    接待员随即对一名学生说:“请送到演讲厅给邓可道博士。”

    千岁发呆,天下竟有这样好听的名字:邓可道,而他,与身边的人,却叫千岁、金源,蟠桃……净挂住长命百岁大把衣食金钱。

    他突然觉得凄凉。

    接待员见他呆着,便说:

    “放心,邓教授一定收到。”

    “她是教授?”

    “她不在本校任教,她是美国伊利诺州立大学生物科教授,特地来做演讲。”

    啊。

    “她在第三号演讲厅,你或有兴趣旁听。”

    “可以吗?”

    “欢迎之至。”

    三号演讲厅约六成满,邓可道正打出幻灯片。

    “蝴蝶。”她说。

    幻灯片出来:“尖翅蓝带环纹蝶、小蓝摩尔浮、端红蝶、小枯叶蝶、huáng凤蝶……”

    她逐一指出解释。

    学生们听得津津有味,全神贯注,不住做笔记。

    千岁黯然,他轻轻闪出演讲厅

    差点儿没打哈欠,他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几乎闷得落泪。

    他崇拜有学识人士,肃然起敬,可是他是另外一种人,大伯说过,社会上每一种人都有功能,不可妄自菲薄,不过,有时他惭愧:一提书本,立刻渴睡。

    他苦笑着把车子驶走。

    huáng斑青蛱蝶。

    那是她终身研究的学问吗。

    回到家里,他躺在竹榻上与寡母聊天。

    “女生读到博士有什么用?”

    “家里有钱,没别的事做,又不想嫁人吃苦,读书也是好的。”

    “嫁人吃苦吗?”

    “当然,一头家的担子统统落在主妇身上,小家庭收入有限,事事量入为出,以丈夫子女为重,主妇很快沦为尾位。”

    “一生不必为钱财担心,是何等样宽畅。”

    “你得问问那些富家子弟,你呢,你若有钱,想做什么”

    “妈,我想什么都不做,天天陪着你。”

    他母亲提醒他:“好是好,不过,人家蟠桃与金源手拉手出去看电影了。

    千岁笑,“他们真配对。”

    母亲深深叹口气。

    下午,千岁把大小姐送回家去,她又说谢谢又说再见,看样子对每个人都彬彬有礼。

    管家说:“千岁你可以下班了。”

    那天晚上,千岁在领岗又见到那个哭泣女。

    她穿一身黑色,双手严密的拥抱一个蓝色包裹,看到千岁,上他的车。

    千岁一看就明白女子母亲已经辞世。

    在自己车上,他不介意多讲几句:“尽了力就可以。”

    她已经停止哭泣,闻言点头……

    这时,一个粗眉大眼的年轻人上车坐到她身边,轻声安慰,啊,原来她已有好伴侣。

    客人坐满,千岁开车……

    他心羡慕:呵好像每个人都有淘伴,只除去他,还有他母亲。

    一路无事,到了旺角,那年轻人先下车,随即买来一大包橘子:“司机先生,多谢你关心。

    哭泣女也朝他点头。

    千岁道谢。

    他们双双离去。

    千岁剥开橘子吃,又香又甜又多汁,倒是不像人生,算是意外之喜。

    他闻闻自己的手臂,整个人像有一股汽油味,不禁叹气,同厨子身上油腻永远洗不净一样。

    正想关上车门,突然在倒后镜离看到后座有个黑影,他把车子倒入后巷,走进车厢

    一个人蜷缩在车位底下,象个小动物。

    “出来,不算你车费。”

    那人仍然不敢动。

    千岁明白了,“你没有通行证,你几时上车,我怎么没看到你,好本领。

    那人不出声。

    “你不出来,我只得把车子驶进派出所,我不是警察,此刻亦不打算做好市民,你出来吧。”

    那人知道不能不出来,缓缓伸出四肢,原来是个少女,手脚非常柔软,缩在后排车底那么久,居然没人发觉。

    她轻轻做好,双臂抱住膝头,象一个球。

    面孔上全是煤灰,可是一双眼睛jīng灵闪烁。

    千岁打开车门,“走吧,我没见过你,你也没见过我。”

    偷渡客有点儿迟疑。

    这时,千岁突然想起,四十年前,大伯也是个非法入境者,船泊岸那日,大雨,他手里拿着亲人的地址,乘车找到附近,在一间漆厂檐篷下避雨,保安看见,吆喝着赶他走。

    呵人在檐下过,焉得不低头。

    他从袋里取出数百元,放在其中一张车座上,“你自己小心,祝你幸运。”

    那少女点点头,取过现钞,下车,很快在后巷消失,象个影子般混入大都会森林。

    千岁叹口气,把车子驶到修车行。

    大伯还没有收工,正在亲手抹一辆银色鸥翼门跑车。

    “大伯。”

    “咦,千岁你怎么来了,来,吃碗云吞面当宵夜。”

    “大伯,告诉我你,你怎么开设车行。”

    “先做学徒,一天做十多个钟,突然吐血,原来胃穿了dòng,医好了,又不停咳嗽,验出是肺病,都由公立医院医到痊愈,后来结婚,岳父是修车行股冬,我便走运,接了几兄弟出来。

    “他们也是偷渡?”

    “我忘了,无端提这些gān什么。”

    他开一瓶啤酒,自得其乐喝起来,仿佛真的把往事一概忘记。

    但是他忽然说:“后来我们都取得正式身份证明文件。

    千岁点点头。

    “回去休息吧,明早还要工作。”

    回到家,千岁努力洗刷身上汽油味,在莲蓬头下冲洗良久。

    那双眼睛黑白分明闪烁生光,应该不会叫它们的主人失望吧。

    第二天千岁回到邓宅伺候,管家说:“大小姐今早不出去。

    千岁点点头,在休息室读报纸。

    突然听到一个人说,“她不用车,我用。”

    大家抬头看去,管家连忙招呼:“二小姐。”

    千岁看到一双红鞋儿,这次不是高跟鞋,是双平跟凉鞋:足趾银色,不知道为什么,却又不觉的恶俗,因为她仍然穿着白衬衫蓝布裤。

    千岁站起来垂手低着头。

    “你是新来的司机?”

    管家连忙说:“二小姐,你想到哪里去,我叫老张送你。”

    “不,这年轻人闲着没事,栽我去会所she箭。”

    管家无奈,向千岁使一个颜色……

    千岁听差办事,立刻出去把车子驶出来……

    红鞋儿上了车。

    她说:“我认得你,你是老王的侄儿。”

    千岁不出声,多讲多错,不讲不错……

    “给了你名片,为什么一直不找我?”

    千岁装聋作哑。

    他这才看清楚她的容貌,同她姐姐一样,她俩得天独厚,五官秀丽,二小姐剪一个娃娃头,厚厚刘海垂在眉毛上。

    到了会所,她换上靴子,戴上护腕指套,取出足有她一般身高的现代钛金属qiáng弓,走到空地。

    千岁意外的看到她脸色正经,英姿飒慡。

    师傅出来,指点她一二,她瞄准箭靶,手一松,箭飞出去,打在红心以外。

    她接二连三,一直练习,终于she中红心。

    那副弓箭固然不轻,她向站在一旁的千岁招手。

    千岁反而轻轻退后。

    她只得走近他,原来二十分钟运动已叫她大汗淋漓。

    漂亮女生出汗又特别美态,不过,千岁见过鬼怕黑,一朝被蛇咬,终身怕绳索,未免多事,他退的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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