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碰到于福生运气极差,浑身输得一gān二净的时候,他就会一声不吭,伸手将家里能摸到的东西全部打翻,破碎的声音在婉生的记忆里清晰得可怕。
母亲只会硬着嗓子催促婉生快快换裙子上学,根本看都不看自己的丈夫一眼。
若是和别人说起于福生,母亲只会冷着脸不屑的说:“我这辈子就是这样了,一点点希望都不留。他就是一个扶不起的烂人,我早就不指望他能像个男人一样为这个家gān点事qíng,只求这个混蛋千万别杀人连累我和蓓蓓就行。我从来没遇见第二个这样一无是处的人,浑身从头到脚都是人渣的味道,没有其他。”
而如果这个时候,于福生刚好散了麻将从巷子口往回走,恰恰就站在母亲身后的话,他就会带着可怕的yīn冷笑容将邻居家门口的一只雪白的瓷碗不动声色地砸在地上,然而蹲下身体仔细耐心地拾起那些细碎的瓷片,然后一片不剩地全部塞进了母亲嘴里。
刚开始,还有年长的人试图劝说。到后来大家都习惯了,便只当笑话看,谁都清楚,这一家人相互憎恨,诋毁,伤害,只是因为一家都是标准的人渣。
有一次岳婉生放学刚进家门,就看到母亲满嘴深红色的血混着瓷片,支支吾吾地想尖叫却丝毫发不出声音,长发被父亲紧紧攥起。
于福生发疯似地将母亲的头一次又一次地往锈迹斑斑的窗子上撞,一次撞得比一次更响,慢慢地母亲晃动着无力的身体,像个奄奄一息的稻糙人似的任由他摆布。
眼睁睁看着窗台上一片刺眼的血迹,而自己的父亲满脸杀人魔的僵硬表qíng,qíng急之下,她冷静地思考了不超过三秒,便抓起桌边的热水瓶,打开瓶塞,不由分说地将开水往父亲的头顶上浇去。
一声漫长嘶吼的尖叫声之后,于福生剧烈地颤抖着瘫倒在墙角,浑身的皮肤瞬间通红,慢慢生出了密密麻麻的气泡。
而他总算是松开了自己手边呼吸困难的妻子,婉生缓缓走过去扶起母亲,母亲的眼神空dòngdòng地如同深夜的山dòng口,母亲幽幽的目光里噙着泪水,走到婉生身边,沉默压抑了很久,最终朝着婉生的脸颊重重地甩过一个耳光,语气死气沉沉的:“你才十七岁就敢用一瓶开水让你爸毁容,那你二十七岁岂不是要一刀彻底送了他的命!”
婉生深深愣住,良久才嗤笑个不停,眼神真如一把刀似的锋利地cha进了母亲的心口:“哈哈,一刀彻底送了他的命,那不是刚好合你的意?我会不知道,你不知厌倦这样的烂日子有多少年了,巴不得煎熬早点结束呢……”
她还没说,迎面而来又是母亲的重重一巴掌,这次婉生彻底沉默了下来,不再冷笑,不再嘲讽,只是寂静地坐着,什么也无法思考。
尽管很快送了医院,但于福生的皮肤却再也无法复原,从此他那张变形的脸上满是狰狞的红印和褶皱。但是从那天往后,他在家里默默独自呆了有几个月,戒掉了烟酒,不与人jiāo流,之后便很少再出去混迹,再往后,竟然想到四处向着亲友借钱买了一辆二手的出租车,慢慢地开始尝试着赚钱养家。
但这个三口之家的很多东西,是一朝被摔碎了,便很难再真正复原的了。
于福生人生站得最高的时光,就是在刚开始满城跑出租的那一年。就是在一夜之间,于福生告诉妻子自己有了一笔巨额的现款,却始终不愿对这笔钱的来历透露半分。他做主在高档的江景楼盘买了大房子,一家人搬出了混乱肮脏的老巷子。
他又很快轻松地买了车,那是岳婉生记忆里父亲少数对自己体贴关爱的时光,尽管那种突如其来的关爱让她内心感到一天qiáng烈过一天的不安。
那段时间于福生甚至会早晚开着新车接送岳婉生上学放学,还常常chuī着口哨:“瞧瞧,没有人会永远当人渣,你妈曾经那么看低我,以为我一辈子就要那么浑浑噩噩地混过去,我如今就能告诉她,一切都是时候未到!”
母亲不止一次地追问他:“这笔钱究竟你是怎么样弄到的?是不是和什么不gān净的事qíng有关系?要是那样的话,我宁愿在老房子里穷死也安心。”
于福生悠闲地挑挑眉头,似笑非笑地搪塞:“世上哪有那么多gān净的事qíng?……你放心,我于福生活着一天就会好好补偿你们母女二人。”
☆、【夜深忽梦少年事】(二)
于福生车祸身亡是在一家人搬进新公寓的半年之后。
没有任何其他的车辆迎面相撞,没有出现任何轮胎破损的意外,黑匣子提供的讯息却显示车在出事前几秒钟忽而飞速地冲向了高速路口的栏杆。
当岳婉生和母亲闻讯失魂落魄地赶到警局,却被冷冷地告知,车祸现场全部被封锁,上面有人要压下这桩案子,不论是否还有自杀之外的其他可能xing存在。警方就连于福生的尸体都不愿意提供出来,因此意味着即使举办葬礼也只是走个过场。
母女二人并非没有疑惑,但有疑惑又能如何?
那连着几十个夜晚,岳婉生每晚都是噩梦连连,她内心最深处有种说不清楚的漆黑直觉,这一切并不如表面上来的那么简单。
葬礼办得潦糙而寒酸,久不联系的亲友像是躲避瘟疫一般地,纷纷借口不参加葬礼。一切都平息下来以后,以前是福建人的母亲忙不迭地想要改嫁,支支吾吾没说到重点上。
倒是婉生冷冷地笑了笑,直接告诉她:“你想什么,我一清二楚。给我一笔不多不少的钱,别告诉我没有,我爸那条命究竟换了几位数,如今还剩几位数,我心里大抵还是清楚的。送我去游泳队吧。以后咱们两不相欠。”
母亲无奈地点头,却不免补上一句:“但是去体校生活注定是一条难走的路,遭受的痛苦不会比从前少,你要想想清楚。”
“那自然都是我自己的事qíng了。”婉生生硬地打断,口吻里透着渐行渐远的疏离。
她像是忽而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淡淡地jiāo代道:“从今往后,你的丈夫和你的女儿于蓓蓓都死了,活着离开的是一个你不认识的女孩,她叫岳婉生。”
她不再是于蓓蓓,她为自己取名岳婉生,只求日后的漫长的岁岁年年虽然历经万难,终究能得以安然无伤地度过一生。
女人将她安置在宿舍,一副yù哭无泪的模样,婉生却只是冷眼旁观,像是眼前这个女人与自己并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瓜葛:“婉生,妈妈也是没办法。”
“嗯。”婉生只潦糙地应了这一声便不再抬头看她。
她那年不过十七岁,却对家人这回事早已几乎完全灰心,于是以天真的热qíng和倔qiáng的爱恨,将满满的希望寄托于外面的世界。
可惜后来的一切令她更灰心,除了遇见江邵荣这件事。
体院都是没有规矩的野孩子,以大欺小根本就是不值一提的常事。婉生长得清瘦怯弱,在一群完全没有纤细线条的体院女生里被qiáng迫洗一个宿舍的所有人的衣服,专业训练时又被无限制地打压着……
那天,婉生挣扎着被几个女生死死踩在水里,身上的泳衣也险些被剥去,一瞬间,她终于彻底被激怒地扑腾跳窜起来,灵巧的身姿一脚重重将一个女生踢中,指甲掐进那女生的手臂里:“你们*是觉得我是不会反抗的死人吗?!……”
周围的人见一向沉默寡言的婉生竟然一下手这样狠,不觉也慢慢退后了几步。
当天的训练结束了,大家都三三两两地散去吃饭了,只有她自己一个人连换好gān衣服的时间也不愿意làng费,拿起画板就坐在泳池边缘,细致地握住画笔开始一点点描绘空dàngdàng的泳池。
一池洒满消毒液的水,发出深蓝色的微光,幽幽暗暗的,令她着迷。
由于画得太投入,她连江邵荣在这时chuī着不羁的口哨走近她也丝毫没有发现。直到江邵荣扬起俊朗bī人的脸冲着她温暖地笑笑,她才下意识地愣住了,良久生涩地回复了一个同样弧度的笑容。
她怎么会不知道江邵荣?
他是女生宿舍熄灯后整夜整夜讨论最凶的男子,更几乎是当时体院里每个女孩子最最梦寐以求的男子。
家世在岛城是最为显赫的,打架手段又极为狠,听说是犯了很大的错才被他父亲打发来挫挫锐气的,但教练也是清楚他的来头的,自然也不太敢放开来教训他。
他身材高大结实,全身阳光的麦色肌肤,嘴角扯起来笑的时候侧脸有迷人的一小片蟹壳青色,左耳上还有一枚纯黑的晧石耳钉。他专注地望向她,而她对他的第一印象其实是,本非善类。
他自小跟随爱好艺术的父亲参观过许多国际顶级的画展,自然对于绘画有几分研究。他凝视着她手里完成了一半的作品,良久才啧啧赞叹:“你笔下的游泳池,简直有点像一片小小的海洋了,用色很有孤寂的美感,我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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