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_亦舒【完结】(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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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别这样子,那里是去不得的。”

    “也应该去看看了,一个多月没去了呢。”

    琉璃不出声,默默地陪我。她有多少其它的事可做,但是她陪着我,这就是爱。

    父亲的家还是一样,他们把那几张旧沙发搬过位置了。空出来的砖地特别的白。屋子里那么多人,谁也没想过要把地板洗一洗,他们一向不庸人自扰,永远不自寻麻烦。父亲还在睡觉,睡足了晚上可以出去向人借钱,继母不在。我不好倒一杯茶给琉璃,琉璃的小姐脾气为我收敛着,但是习惯上却改不了,她把杯子转来转去,始终没有要喝的意思。

    过了很久她说:“既然两个地方都没有爱,为什么不选择那舒服一点的地方呢?”

    我明白她的意思,这边真使人坐立不安,弟妹们一个接一个地回来,都是脏脏的,白衬衫变成灰衬衫,头发该理的全没理,皮鞋没擦过,毛衣都掉了线,全体都是这么邋遢,我看着他们,没话好说,他们看着我,也没话好说。

    琉璃恐惧地看着他们,然后渐渐靠近我坐。我旧日的chuáng铺已经破掉了,这里还有可以留下来的地方吗?没有了。

    我与琉璃说:“走吧。”

    琉璃如释重负地站起来。

    我看看我身上,穿着母亲买给我的,最最好的衣物,打扮得这样潇洒自若,我还能回来这里?太迟了。

    父亲忽然之间在这个时候醒来了,咳了两声,迷迷糊糊地走出来,谁也没对他加以注意,他脚上穿着一双塑胶拖鞋,第一件事便是找香烟抽,香烟盒子都是空的,他摸来摸去。

    父亲也会几样事,肚子饿懂得吃,填饱肚子就可以了,不大计较。香烟要抽,劣酒要喝,一张开嘴,一阵口气,他的笑脸永远像哭脸,黑而且瘦。连我这个做儿子的都不明白当年他是怎么把母亲拐上手的。或者那个时候他还年轻,或者那个时候母亲简直鬼迷心窍。

    “走吧,”我再说一次。

    但是父亲已经看见我了,他伸手来抓我的手臂,没碰到我,却碰到了琉璃,琉璃恐慌地躲避,甩开他,我又气他,又气琉璃。

    他问:“你还好吧?你母亲是很有办法的女人,你看你,看上去也不一样了。”他呵呵地笑。

    我拉着琉璃马上开门走。

    “那么到我家去吃饭,你需要冷静一下。”她说。

    我此刻的确需要一个替我出主意的人,于是我跟着琉璃走,琉璃似乎很久没有展出这么开心的微笑了。女人们还是容易满足的,我忽然想起张阿姨的话,她说妈妈是不平凡的女人,但女人也还就是女人。

    琉璃的母亲一见到她就唠叨,“唉你这个女孩子,越来越叫人担心,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放学也不回家,肚子饿不饿?一条裙子脏了也不换……”

    琉璃向我无可奈何地笑。

    我有两个母亲,她们皆不屑为我烦恼。我有太多的自由与选择,但是我此刻羡慕琉璃。

    吃饭的时候她们把我照顾得很好,我胃口不好也还吃了两碗饭。

    琉璃说:“以后温习及做功课,上我家来。”

    我点点头。

    “现在回妈妈家去,不要闹意气,不要与环境作对,人总要顺着命运,你的运气已经比一般人好多了。”

    我点点头。

    琉璃仿佛是我第三个妈妈。

    我在十一点半告辞,等公路车的时候,我告诉自己一千次,我要从头开始,我要从头开始,我还有一年的课程,我要从头开始,我已经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了,这是条惟一的路,走得来也要走,走不来也要学着走。

    这次回家,我不要管母亲的任何闲事,她是她,我是我。

    我们得礼礼貌貌客客气气,我把我自己……当一个不付房租的房客好了。是的,原应该这么想才对。

    我慢慢地走回家。

    到了家,我用锁匙开门,客厅是暗的,电暖炉发着呼呼声,妈妈喜欢把屋子弄得这么暖,我走过沙发,怔住了。他们躺在沙发上。妈妈与一个外国人,他们躺在沙发上,他的手紧紧地搂着她的脖子,他在吻她。

    我的手摸到灯掣,我开亮了灯。

第五章

    他们没有动,妈妈睁开眼睛问:“是小宝?请你把灯关掉好吗?”她的声音非常的平静。

    我不出声,我震惊到极度,我看着她的脸,她的头发蓬松,她的眼睛是红的,她的神qíng如水一样,我的母亲!在我面前做这种事,还叫我把灯关掉,我都快疯了。

    “小宝!”她淡淡地说,“我请你关灯,你太没礼貌了。”

    我大叫一声,顺手拾起一只花瓶,连花带水的摔过去,花瓶落在他们对面的墙上,碎成一千片一万片,妈妈动都没有动,脸色转为青白,那个男人却跳起来,站在那里,用英文问:“这是谁?”

    妈妈说:“比利,坐下来。”她的声音还是那么镇静。

    我完全失去控制,我吼道:“滚出去!滚出去!把你脏手拿开,你敢碰我的妈妈!”

    我扑过去扭住那外国人,他叫:“明!”

    妈妈拉住我,“小宝!你疯了!这是我的家!你住手!”

    她的声音很急促,但仍是那么冰冷的。

    我一拳揍出去,那个外国人只还了一手,我就被摔在地下。我临昏过去的时候只听到一句话:那外国男人问:“明,这孩子是谁?”

    妈妈没有回答。

    妈妈!我心痛如绞。

    我醒来的时候,gān了的鼻血闻上去仍是一股腥味。

    我睁开眼睛,那个洋人还没有走。

    妈妈说:“小宝,这是比利,我以前大学的教授。”

    我说:“叫他滚。”

    妈妈说:“小宝,你不明白,他是我的朋友,很好的朋友,你非常的没礼貌,gān涉了我的生活,我要你向他道歉。”

    “我一一向他道歉?”我哑声问。

    “你来自一个没有礼貌的家庭,我明白,可是现在你住在这里,你就得重新学习,我生活方式与你父亲的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妈妈,请你叫这个洋人走。”

    “小宝一一”

    那个洋人站起来,“明,我明天再来。”

    “比利一一”

    “我可以看得出你的困难,我非常抱歉。”他说。

    “比利,我抱歉——”母亲以手扶着额头,把她浓厚乌黑的头发往后拨,她的额角是雪白的。

    那个外国人轻吻她一下,就走了。

    屋子里静得像坟墓。

    母亲一语不发。

    我可以看得出她的愤怒已经达到了极点。我做错了什么?她是我的母亲,我是她的儿子,她怎么可以在我面前做这种事qíng?她怎么可以把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外国男人留在家里,与她拥抱接吻?我不能接受这种事qíng,她一定要我道歉,该道歉的不是我,而是她。

    过了很久,她喝一口水,清清喉咙,她问:“你的鼻子还痛吗?”声音一点不激动,还是不激动。

    我说:“那不重要。妈妈,你的教养另外有一个名词,那叫虚伪。”我的眼泪忍不住冲出来。

    “我不是你的父亲,我的行为举止不一样。”她说。

    “我爱你,妈妈。”

    “我也爱你,儿子。我们必需相爱,因为我们是母子,我们还有其它的选择吗?”

    “你可以告诉我,你不爱我,妈妈,你不一定要爱我,就因为我是你的儿子,你也不需要爱我。”

    “如果我不爱你,我会把你生下来吗?”她问我。

    “那是一个大恩惠吗,妈妈?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我并没有出生。”我说,“妈妈,我发觉我的生命真累,我在父亲那里没有法子住下去,在你这里又没法子适应,我应该怎么办?”

    “你可以在这里住下去,我们都喜欢你,你为什么一定要把我的朋友赶走?”妈妈问。

    “你是我的妈妈!”

    “你的妈妈早就与你父亲离婚了,我有权结jiāo朋友,你的妈妈只是个女人,一个普通的女人,有着平凡女人的喜怒哀乐跟yù望,你的妈妈头发还没有白,你难道不能够明白体谅?”

    我的眼泪汹涌而出,“你是我的母亲!”

    “你太不讲理了,比利与我一点也没做丑事,他没有老婆,我没有丈夫一一”

    “但是你有一个儿子!”我叫。

    “我还是要活下去的,有儿子没儿子,我还是得活下去。”

    “我来错了。”我说。

    妈妈的脸转为苍白,白得透明,她的眼神失去镇静,呆视着我很久,她低声说:“我知道这是我惟一做错的事。”她抬起头来,长发披向脑后,连嘴唇都变得淡色。

    “妈妈,我们两个人可以生活得很宁静,”我说,“你可以再结婚,但是这些进进出出的男人……”

    她站起来,“小宝,我们没有办法沟通。没有人gān涉我生活方式,从来没有,我的生活方式也不是由我自己控制的,那出于命运的手。我的命运与人家的命运不一样,人家可以做一个好妈妈,我不能,我没有这种机会,我屋子里面进出的男人太多,我甚至手有点儿钱,是不是?我原可以素净的过日子,但是我告诉你了,我只是一个女人,我觉得还年轻,希望再过几年女人过的日子,你若不能接受,我十分抱歉,我原没有资格做一个母亲,所以过去这些年来,我从来没有假仁假义来看过你,直到你来找我,我心中是高兴的,但我也自私,因为我只是一个人,我希望我们可以和平共处,我希望我们可以互相尊重——我一直不懂做母亲之道,我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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