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真地哭了。
我们的确是无法沟通思想,对我来说,她是我妈妈,如果她答应我搬进来,我们之间便已经有了默契,她要放弃一切来做一个好母亲。
好母亲是没有男朋友的,好母亲是不会与男人进进出出的,好母亲是要为儿女牺牲的。她不是好母亲,她并没有做过母亲,她是个美丽的女人,她有上轨道的事业,她有她做人的道理,有她的朋友,然而她不会做母亲,我们的关系这样子暧昧,我怎么可以往得下去,如果我不快乐,即使吃的是最好的,穿的是最好的,住的是最好的,如果我不快乐,又有什么用?
我从来没有这样子伤透了心,很久很久之前,爸爸不让我吃饭,我捱着饿,至少我心中可以想,假使妈妈要我,假使妈妈要我,我不会到这种地步,现在我到了妈妈这里,她怎么对我说话?她怎么对我?她根本不是一个妈妈,我很伤心,我蹲下来绝望地哭。
母亲说道:“男孩子是不哭的。”
我哭得更厉害了。
她站起来,到房间去,取了大衣,像是要出去。
“妈妈!”我拉住她。
“你到底怎么了?”
“请不要走。”
“不要哭。”她苍白的说,“我总要走的,迟早是要走的,我总要比你先去一步,我以为你是一个独立的男孩子,如果你不是,那么现在就得学习,生活与生命原本如此。”
我看着她,浑身颤抖。
“我案头有镇静剂,你去吃两颗,然后好好的睡一觉,我要走了,我出去透透空气,今天屋子里真是特别的闷。”她毫无怜惜地掉头走了。
我坐在客厅里,眼泪渐渐地gān了,我呆视地下花瓶的碎片,玫瑰花折落在地上,像一切花一样,是这么死的,并没有质本洁来还洁去。
妈妈到哪里去了?找比利去了?我记得有些妈妈,整天把孩子带着,看电影,逛花园,茶馆里。百货公司里,孩子永远在她们的怀中,我满以为妈妈只有一种,那么就是这一种,孩子们即使长大了,也还可以偶然撒撤娇。
我站起来,忽然之间觉得无限的疲倦。这是我惟一可以走的路,我一点选择也没有,我还是要从头开始的,那么刚才那顿脾气又有什么作为呢?除了让妈妈知道我有多么幼稚。
眼泪留不住她。
或者她见过太多的眼泪,要不就是她自己也流过太多的眼泪。
我走进她的房间,在她案上有一小瓶药,我倒了其中两粒药出来,用那杯水吞了。杯子还是水晶的,她的镇静,与我将来的镇静,都来自同一个瓶子,是可靠的,值得相信的。
她的房间充满了那种香气,她的睡衣一半垂在地上,我为她拾起来,衣料柔软而暖昧,像她的笑,我握在手中深深嗅了一下。
从今日起,我要长大,我必须要长大,迅速地适应这个环境。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我钻进被窝里。我决定了,无论她有没有回家,我还是要熟睡的。
她没有回来,我也没有睡着。
电话在三点钟又响了,她没有接听。她人不在,她根本没有回来。但是我仿佛听见她的声音一一“你在huáng昏相我吗?”她低低的声音。
女佣人把花瓶扫得gāngān净净,一连三日,我独自吃早餐。她没有回来,她没有留消息给我。她把整间屋子留给我,她自己不回来了。
我没有上学,我不能够再上学了,乔其来过一次。琉璃也来过一次。琉璃说:“这是你的生命,如果你硬是要这么过,我也没有办法。没有人爱母亲是这样爱法的。”
我完全失去了胃口,吃不下食物,我等她回来,我一定要等她回来,她一定会回来的,我是她的儿子,我是她的小宝。我翻来覆去地想,无论如何,她是爱我的,她必须要爱我,她一定会回来。
乔其又来了,带来一大束玫瑰,他坐在我劝面,一言不发,用手支着下巴,看着那束玫瑰。上次我打烂的那只花瓶,是他送的吗?那些玫瑰,是他带来的吗?我没问他。他也没问我,我们俩相对无言,坐了一个小时,他走了。来的时候不发一言,走的时候,也不发一言。
只是他确实等了一个小时,很明显的,他也不知道妈妈在什么地方。她跑去躲起来了,我知道的。
他走了才没多久,妈妈便回来了。她穿的衣那与她离去的时候不一样。我并没有惊异,因为我在等她,我知道她是随时会回来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做事这么令人惊异,这么叫人猜测不到,我这么的高兴见到她。
“妈妈。”我叫她。
她看上去也很快乐,她微笑。
“我到学校去接你,学校说你没上课,”她平静而愉快地说,随手脱了大衣,“那很奇怪,一个好学生缺课三天,为什么?”
我什么也说不出。
“你还没吃饭?”她看着桌子上的饭菜,“都凉了。”
她叫佣人盛了饭出来,连吃三碗,我从来不知道她可以吃得那么多,而且吃得那么快,仿佛一点心事也没有。我看着她,吃完饭她手中拿着一杯拔兰地酒慢慢地喝,才四点半。
她看到茶几上的花,她说:“呵,乔其来过了。”
这并不是她想说的话,她要说的话在后头,我知道,我太知道她了。我在等,耐心地等,我已经等了三天。
“小宝,我想过了。”
“是。”
“你不能住你父亲的家,我明白,你是我的儿子,我早知道你不能住那个地方,所以我不去看你,这或者是qiáng辞夺理,但是我如果没有能力把你接出来,去看你有什么用呢?你是不能回去的。”
我看着她。
她说话说得很慢很慢,每一个字都经过思考似的,实在有点可怕。然后她喝一口酒,再说下去。“小宝,你也不能够与我住,我们的想法不一样,前几天我们说过。我已经三十六岁了,一个女人在三十六岁的时候,应该坐下来安安心心地过日子,但是我们的生命太长,我们的青chūn太短。青chūn是什么?小宝,你应该知道,因为你正青chūn。”
母亲说:“我的烦恼是我不知道我会活到什么年纪。如果上帝告诉我——‘你的寿命是四十岁。’OK,我马上结婚,为一个男人煮饭洗衣服打扫地方,怀孕生孩子披头散发地渡其余年。但是你不知道,我担心我会活到八十岁,那我以后的四十年就这么过了?我不甘心,所以我无法转变我的生活方式,绝对不是目前,我对不起你、我无法做到你心目中的理想牌母亲。”
我点点头。
“我十八岁的时候,我也有过梦想,我嫁你父亲,只不过求一口饭吃,没有女人懂得爱qíng比我更多,没有女人比我更蠢。我非常的年轻,非常的漂亮,非常的天真,就因为如此,你父亲认为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尽了我的力,我逐个毛钱算账,我做了一切家务,我出去工作赚钱,我甚至为他生了一个孩子。我后悔吗?并不,我只是不明白我是怎么可以那么牺牲伟大,或者是因为年轻,你不知道,小宝,年轻便是奇迹,可以做的事qíng是难以想象的多,难以想象的不可能,可是我都做了。”她笑,无声的笑,“而且失败了,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对合约的束缚有莫名的恐惧,怕签字,我的字除了签在卷子上与支票上,连信都不敢签。我为什么告诉你这些?因为你是我的儿子。当我看着你,像看见我以前做过的一件官司,打赢打输是很难说的,一切像做梦一样。你来与我住,我很高兴,但事实说明你不能与我住。小宝,我想把你送出去。”
我猛地抬起头。
“我到张阿姨家去住了三天,我们想了三天,我们觉得你只有离开这里,幸亏我目前还有这个能力,小宝,请别跟你自己为难,也请别与我为难,请你答应出去念书。”
“哪儿?”
“加拿大,英国,美国,你喜欢的地方,”她温和地说,“我会来看你,我们是好母子,我们只是不能同居而已,小宝,相信我,我是爱你的。我怀你的时候是那么年轻,但是我要你活着,甚至我亲生的母亲叫我去打胎,我不肯,我掩着肚子痛哭,我要你生下来,我只有十八岁。”
我瞪着她,我颤抖着。
“不要哭,小宝,男孩子是不哭的,不要哭。至少我把这事告诉你了,你知道了,你父亲不懂得,他甚至不知道生命是什么,像他这样的人是有的。我能不爱你吗?你是我惟一牺牲过的人。”她又笑。
我的眼泪还是流下来了。
我低声说:“我去加拿大。”
“雪很深的国家一一寂寞是国际xing的。”她还是笑,“我们去报名让你升中学最后一年,你只牺牲一个学期,你要用功升大学。你的母亲会继续过她习惯的生活。”
“我爱你,妈妈。”
“我不值得你爱,小宝,一切母亲都要比我伟大。母亲们都是伟大的,因为人们都这么说,母亲把孩子不停地生下来,拉扯大,然后说她们是伟大的,有什么办法呢?不生不养女人就更加不值钱了。”
“妈妈!”
“我爱你,小宝,你会成为我一个非常棒的朋友,你知道吗?”妈妈微笑。
“妈妈,你也会成为我一个好朋友。”我说,
“只是咱们俩不适合做母子,对不起。”
她仰头笑,雪白整齐的牙齿,略为放肆的表qíng,实在太好看了。我们是不适合做母子,没有儿子看母亲是这么看的。我总算得到走一条新路的机会了,妈妈要我离开她,爸爸也要我离开他,我只好往外国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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