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怔地坐在chuáng上,我知道我做错了,这样子走来破坏她生活的规则,她已经习惯无亲无友了吧?平地冒出一个儿子来,她只知道这是她的责任,但不是她愿意做的。这样简单的关系,却弄得这么复杂。
我原以为搬进来之后可以用功读书,可是却想得更多,对着一个美丽而陌生的少妇,这人是我母亲?
琉璃来了,带一大包水果,我与她坐在房中剥橘子吃。
我说有佣人好,刚刚吃完早餐,一站起身就走,自有她们来收拾,真不懂得凭什么这样享受,也许,妈妈也辛辛苦苦地赚钱,这是她应得的方便。
妈妈不煮饭,她甚至不走近厨房,我知道她不喜欢煮饭,她也不像是那种煮饭的人。
琉璃说:“你似乎比以前更不快乐了。”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为什么?你应该高兴,有几个人可以有这样的妈妈?你也不想一想。”
“我不愿意想,或许她太美丽了,作为一个女人……”
“我们会不会结婚?”琉璃忽然问。
“我希望会,在结婚之前,我要找到一份很好很好的职业,我要赚很多钱,我要使我的妻子儿女舒服,我不要学我的爸爸。”
“妈妈回来了。”我说。
琉璃看我一眼,“不会啦!她不是去上班吗?不会这么早回来,一定是客人。”
佣人去开门,我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问妈妈在不在家,他叫妈妈“明明”。“明明在不在?”他问。他是谁?叫妈妈叫得这么亲呢?
佣人说:“王先生,小姐出去上班了。”
那王先生间:“家中有客人吗?”
我忽然想起,这王先生正是方才打电话来的人,他因为在电话中听到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所以不放心,老远地赶了来看。他是谁?妈妈的男朋友?我跳起来,想走出去看一看,琉璃却拉住我。
她瞪我一眼,“你看你,你懂不懂礼貌?”
我这时候听到女佣人说:“没有客人,但是小姐的孩子来了,恐怕你没见过。”
我忍不住开了门。
那王先生抬起头来,看着我,他是一个美丽的男人,年纪非常轻,不会比我大很多,绝对比妈妈要小十年八年,大概只肴二十五六岁。妈妈。的一切都是美丽的,男朋友也这个样子。
他穿一件蓝白花的衬衫,淡蓝灯芯绒长裤,一件深蓝镶白边的毛衣,口袋上一个“P”字。
他看着我很久很久,我也看着他很久很久。
然后他问:“你是小宝?”他伸出手来。
我也只好伸出手,“是,王先生。”
他笑,皱着鼻子,脸上一派稚气,比我更像一个大孩子。我觉得温暖,从脚底一直暖上去,暖上去,我妈妈也爱我,她已经告诉朋友了,她的朋友知道我是小宝,她并没有以我为耻,她没有否定我,她没有把我隐藏起来,她没有做这种事,她是一个彻头彻尾漂亮而骄傲的人,即使她在微笑,她还是骄傲的。
“看见你很高兴。”王先生说,“我们改天再见,我还有点要紧的事。”
“再见,王先生。”
“叫我乔其。”他笑说。
我点点头,他拍着我的肩膀。
我忽然问:“你是我母亲的男朋友?”
他想一想,“不,她是我好兄弟。”
我诧异了,睁大眼睛,我说:“好兄弟?”
他又笑,“你的眼睛,跟你妈妈长得一模一样。”
然后他走了,我替他关上门。
妈妈的一切都是在阳光里沾过金的,妈妈的生命像一片乌云,可是太阳在云后,云镶着金边。
琉璃说:“那男孩子!真奇怪,你,你妈妈,他,都长得那么像,尤其是笑容,一模一样,太可怕了。”她又说又笑,“怎么可以,我太不明白,这间屋子里进进出出的人都那么特别。”
女佣人笑说:“王先生是我们小姐的助手,他们是一个建筑公司的。”
女佣人叫妈妈为“小姐”,小姐忽然多了一个儿子出来,真叫人受不了。我低下了头,乔其是妈妈的好兄弟——恐怕不止这种关系吧,谁会听到好兄弟家一个陌生的男声而前来调查呢?好兄弟。
我觉得这么寂寞,在父亲的家中,我像是污泥里长出来的莲花,人人以赞赏怜爱的眼光看着我,到了母亲家中……我只是一个眼睛像她的孩子,我觉得寂寞。
琉璃问:“你妒忌了?不高兴了?”
我缓缓摇头。我怎么会妒忌妈妈,她的快乐是我的快乐,她的悲哀我不懂得,但是我只希望她快乐,只是我这个人无法在她的生活里cha足,她的屋子,她的朋友,她的美丽,甚至她的一条洗脸毛巾,我都配不上。我一点也不开玩笑。
下午琉璃与我分手,她回家之前说:“慢慢你就习惯了。”
下午张阿姨打电话来问我:“你习惯不习惯?”她有一张那么冷的脸,又有一颗那么热的心。
我温习了几个小时,一个人吃晚饭。我什么都说“谢谢”,佣人把一切布置得整整齐齐,我摸摸筷子摸摸碗。我奇怪父亲在做什么,像我还可以回到亲生母亲这里来,继母生的孩子们又该往什么地方去?继母对我并不坏,就因为如此,连爱憎都没有,更加不像亲生的母亲。我的妈妈,她对我的态度,像一个极爱极亲热的人,在我颈后呵了一口气,我有被爱感觉,但太像踏在云上,一切随时会消散无踪,没有安全感。
或者妈妈对每个人都这么好这么客气,不像继母,继母是一个有血有ròu的女人,可以一跤坐倒在地,拍手拍脚,眼泪鼻涕,撕胸捶肺的。妈妈永远淡淡站在一角,标致的,黯然的,一个美丽的姿势,她有文化教养牵牵绊绊拉着她,不给她自由,我相信她从来没有痛痛快快地哭过一场,她是不哭的,她的眼泪化为蝴蝶,还是那种淡蓝的蝴蝶,一点不彩色缤纷。
吃完饭我洗澡,躺在chuáng上看书。我想到妈妈的房间去看看,但是深觉那是不礼貌的,她房间里有什么?布置成什么颜色,有多少故事?
把书压在胸前,我睡着了。
自梦中醒来,因为听见妈妈的声音。
她低低地在跟人说什么,我睁开眼睛,听到她问:“在huáng昏的时候,你有没有想我?”声音低低的,沙哑的,并不xing感,但是那种黯然留在空气中良久。
我侧着身于静静地听着,我爱上了我的妈妈。
另外一个人是乔其,他答:“你要我怎么说呢?”
“回去吧,时间不早了。”妈妈说。
“明明一一”
“明天见。”
“好的,明天见。”
开门的声音。他有没有吻她?关门的声音。
过了很久很久,我以为妈妈已经睡了,又转一个身,身上的书本落在地下。三十多岁的女人当然有资格谈恋爱,我凭什么叫她心如止水?她是不是在恋爱?像她这样的女人,每一次恋爱都应该是簇新的。
我叹一口气,口渴,想取水喝,于是起chuáng,开门,一走到客厅,看见小小的灯亮着,妈妈斜斜地坐在丝绒沙发上,见到我,她抬起头来,微微张着嘴,没说话。她以为我睡了,我以为她睡了,其实两个人都没有睡。
她换了打扮,一件雪白真丝的唐装男式上衣充为衬衫,一条牛仔裤,头发有点乱,仿佛喝了点酒,鼻头与脸颊红红。
我张嘴,想叫她妈妈。
她说:“小宝,还没睡?”
我说:“我拿水喝。”
“我跟你倒。”她站起来进厨房去,出来的时候手上一杯水,杯子是水晶刻花的。
我接过了,慢慢喝下去,她的世界不是我的世界,不是。
“请坐。”她说。
仿佛是一个客人,我坐了下来。
她说:“这些日子,你住在那边,受的委曲,我是明白的。”
我放下杯子,默然低下头。
她的目光这么爱恋,又这么不可靠,她不是一个可靠的女人,不能相信她,她撇下我十六年那么久,再多的温柔也可以随时散灭。不能相信。
“人家告诉我,你与你爸爸生气,他罚你不吃饭,气消了,叫你回去吃,你宁可俄肚子。有没有?”
我说:“很久之前的事了。”
她点点头。
“你恨我吗?”她轻轻地问。
她的口气,她跟一切男人说话的口气都一样,她分不出来,谁是她儿子,谁是她的男朋友,刚才她问乔其——你在huáng昏有想我吗?那口气就像在与我说话,我的天,她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女人呀。
我心里有气,我淡淡地说:“我不恨人,从来不。”
她又点点头,她真是喝了酒了,我痛恨人喝酒,父亲喝了酒老是跌跌撞撞,鬼叫怀才不遇,孩子一个个生下来,也像醉了酒的糊里糊涂,活是活下来了,可是又怎么样呢?醒着不能解决的事要靠醉酒来解决,我带给她多少的不便?以前乔其不会这么快走吧?以前乔其还要做些什么的吧?
我说:“我要睡了。”
她说:“晚安。”
我才走到房门,才想到无论如何,她把我留在这里,她对我是有jiāo代的,我对她有什么jiāo代?我转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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