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向我微笑。
我走回她面前说:“妈妈。”
她一怔,随即笑了。还是那种笑,并不勉qiáng,但有很多的难言之隐。
她说:“小宝。”
并没有拥抱我。并不是我想象中的母子相聚,一点也不像,我只好回房去躺下。我终于叫了妈妈,我们并没有相拥痛哭。她问我有否恨她,不过是因为她喝醉了酒,她并不是个介意人家恨不恨她的人,她这样的超然,她最爱的人无异是她自己,因为没有人爱她,所以她要更爱自己。这个我懂得,我是妈妈的儿子。
第二天我早起。
妈妈的一件-皮夹克放在沙发上。巴黎制造。她把它像抹桌gān布似的搁在那里。她没有钱,她就是有这种气派,我服贴她。
我去上学,一整天上课都心思不集中。向校务处报告换了住址。打电话回父亲家,父亲问我好不好,父亲那德xing永远叫我难为qíng,一份工作做不了三个月,父亲这个人,也只有配继母,继母也是倒霉的,活在妈妈的yīn影下,一直希望超脱,但是怎么有可能,然后继母也开始抽烟喝酒,向父亲看齐,这总是好的,有家庭乐趣。
父亲说:“设法叫你母亲送你出去念书,她欠你的。”
为什么这样说。她谁也不欠。我不会做这种要求,不会。
我放学回家,用锁匙开门,看见乔其在那里。
他抬头,“小宝。”他叫我。
我明白他是好意,但是我不想每个人都叫我小宝。我有正式的名字。
我向他点点头,走到房间去,但是又走出来。
“我妈妈呢?”我问。
“我也在等。”乔其说,“她永远这么忙,”
“你们不是同事吗?”我反问:“你不知道她在何处?”
“是呀,但她是我上司。”乔其说,“我等她去打网球。”
乔其手中抓着网球拍子,把一个苹果绿的球拍上拍落。他的眉毛从头到尾都那么浓,就凭他的一双眼睛便可以追求到很多女孩子。我冷冷地看着他,妈妈会爱他?
乔其再美也不过只有一层皮肤那么深。他懂多少?看《红楼梦》吗?
“你也在等她?”乔其问我。
他真的不讨厌,我并不是不喜欢他,但是因为妈妈的缘故,我希望他不要乘人之危,妈妈这么寂寞,已经像站在危墙底下一样了。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乔其问。
“我现在住这里,”我心平气和地答,“我总得回来,不一定是在等她。”
乔其嘴巴扁一扁,似笑非笑,“咱们去打单打吧?你会不会网球?”
“会,去年暑假在球场做拾球童学的,但是我今天不想打,我要温习,失陪了。”
他看着我,过一会儿说:“你知道吗?你的眼睛,长得跟你妈妈一模一样。”
“我知道,昨天你已经说了。”
“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幸运?你竟是她的儿子!”乔其笑,“你应该庆幸。”
“我知道。”我说,“我得温习了。”
我回房间,留他一个在那里坐,我知道我幸运,我不需要他来提醒我,真的不需要,我打开书,心中从来没有这么的不安,我把铅笔含在嘴里。我是妈妈惟一的孩子,但是我却不能得到她的全部。
妈妈没多久便回来了,她与乔其说话,我故意不走出去,他们在轻轻争论。妈妈不要去打网球,乔其要去,结果乔其悻悻的走了。
我低头佯装看书,妈妈推门进来,“小宝?肚子饿吗?”声音若无其事,我心内暗暗吃惊,怎么妈妈这么深藏不露?太了不起,一个美妇人走江湖,除了真才实学,还得要有手段。
我马上抬起头,“不饿。”
“我给你做点吃的,下碗面要不要?”她问。
“不要,谢谢。”我再三地拒绝。
她微笑,坐下来,“那么我陪你聊聊,我知道你很用功,这真好。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我读书成绩一直好?”
没有,那么我是像她,父亲做什么事都没做妥,他是那种卖咸鱼都会出虫的人。
她又说:“乔其……他是个孩子,才二十五岁,与女朋友闹翻了,一直来这里诉苦,那女孩子其实是一种很小家子气的漂亮,五官很小巧,但是一点不特别,说话态度k不怎么样,不是舞女也像小舞厅出来的头牌小姐,虽然红,但因为是小舞厅,再好看也比不过明星歌星,乔其喜欢她,后来不要她了,可是又想她。”妈妈笑了。
我兴致勃勃地听着,难得她分析得这么厉害,黑白分明,绝不含糊,又肯告诉我,不认为我是个孩子,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我忽然受宠若惊了,希望她多说一点,我爱听。
“……所以,”她耸耸肩微笑,“乔其这样子。”
但是乔其在huáng昏会想她吗?huáng昏的时候,暮色合拢来,她又有没有想他?
妈妈把录音带放出来,翻翻覆覆的是那首《诺言》,来来去去。谁对谁都下了诺言,谁的诺言没有实现,又有什么重要呢?实不实现是以后的问题,只要被许过诺言,已经够开心的了,我的要求非常非常的低,低到尘埃里去。
妈妈说:“你有什么事qíng,跟我说,我总是尽量为你做的,你不要存在心里。”
她坐得我那么近,身上香水的味道发散着,混着香烟味,奇异得很。叫我说什么呢?我有太多的话要说,太多的话要问,都不敢开口,她为什么从小就把我扔在父亲那里?为什么现在又肯接收我?她到底是因为无可奈何,还是因为内疚。没有她,这世界上不会有我。
“妈妈,我没什么事,过一会儿就习惯了。”
她客气地笑笑,“那我回房了。”
我点点头。
她站起来,身材像水一样,是有她这种女子的,天生应该在外头表演她自己,但是她不会满足,没有大众,她不满足,有了大众,她还需要一个特别观众,我明白她,所以她是很寂寞的。
我觉得我把妈妈想得太坏了。或许她只是一个普通的美貌女子,一直在等一个爱她的男人——会吗?
我合上书。见了她反而问得更多,想得更多,没见她的时候什么电不想。
我没有去找琉璃,我与妈妈同看电视,可是没有多说话,没有必要,妈妈是个很有幽默感的女人,该笑的时候笑,不笑的时候不笑。她比较喜欢看儿童节目与广告,一边看一边换姿势。
然后我们就休息了。第三章
妈妈每日午夜都有电话,只响三两次,她就拿起话筒,她很警醒。短促的铃声,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常常会怀疑是在做梦,这个家根本不可靠,随时会消失的,我发誓如果妈妈再结婚的话,我立刻搬出去住,那时候父亲的家不能住,母亲的家也不能住,那时候一点办法也没有。
毕竟妈妈不可以爱上乔其这样的人,他年轻漂亮,但是街上一箩筐一箩筐都是年轻漂亮的人,有没有型呢,有没有架势呢,再好看的人看久了也腻了。
电话铃第二次响,也只有两三下。
可是过一会儿,妈妈来敲门:“小宝,你的电话。”
我连忙跳起来,拉开门,妈妈已经回房间了,我到客厅拿起话筒,是琉璃。
我诧异,“琉璃,什么事?已经很晚了,妈妈特地起chuáng叫我听的电话。”
琉璃不出声,电话中的沉默是很怪的。
“琉璃,你gān吗?”我问。
她终于开口说:“以前因为你有一个可怕的家,所以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你天天找我诉苦,现在你这个家很美满,你就嫌我多余了?原本我应有自知之明,挂了电话算数,但我自觉非常委曲,一定要把话说清楚,你认为我只是个吐苦水的对象?”
天呀,琉璃这话哪里像是个十多岁女孩子的口气?简直像个怨妇,才一天而已,我才没见她一天而已,为什么女孩子都那么多心?那么没有信心?那么叫人伤心?
我说:“琉璃,请你不要这么说话。”
“我说错了吗?”
“错了,我们明天在学校见面,现在大家都需要睡眠。”
“不,你一定要告诉我,不然我睡不着。”
琉璃犯了所有女孩子犯的通病。
我只好问:“你为什么睡不着?”
“我怕失去你,把你失给你妈妈。”
“乱讲。”女孩子在恋爱的时候是这么喜怒无常,一下子踩在云中,一下子跌在泥里,一下子骄傲得像皇后,一下子自卑得像婢女,谁也弄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我怕失去她还来不及,她倒是反而比我更害怕。
“胡说?你现在最爱的人是谁?”她问。
“你。”我毫不犹疑地说。
琉璃问,“不是你妈妈?”
“不,妈妈我有点害怕。”我说,“我不敢爱她。”
她笑了。
我警告她:“琉璃,这种问题可不能天天问,不然你像白雪公主里的后母,日日问:‘墙上的镜子镜子,谁是天下最美的人?’那我可吃不消受不了。”
她直笑,“明天学校见。”她电话挂了。
女孩子真是,女孩子简直不懂她们是怎么搞的,女人就不一样,女人那么稳定,像静止的海,美丽而壮观,像我妈妈,或许妈妈已不止是一个海那么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