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_亦舒【完结】(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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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上chuáng睡觉,屋子静得很,我睡着了,做一个梦,梦见妈妈一直跟着爸爸,爸爸觉得这是他的福气,一点也不见qíng,妈妈做得蓬头垢面,身上披最最廉价的衣服,一切理想都被埋葬得深深的。天天沉默地做着家务,然后妈妈的头发白了,我惊醒,一身冷汗,妈妈的声音在门外叫,“小宝,上课的时间到了,你还不起chuáng?”

    我一看钟,哗,八点半,我的天!

    但是我先拉开了门,急着要看妈妈。妈妈站在门外,穿得端端正正,眼睛很圆,微笑得很温柔。不,她还没有老,她没有老的原因是她离开了父亲,离开了我,所以我们没有两败俱伤,所以我们还有机会。

    妈妈说:“你怎么了?还不换衣服?我开车送你走吧。”

    我迟疑一下,我叫,“妈妈!”

    “什么?”她转身问。

    “没什么,我马上换衣服。”我的速度一向快,不像父亲,除了赖在chuáng上摸东摸西不晓得一辈子做了些什么。下意识我是恨他的,也许他还不值得我恨,我可怜他。

    刮胡子刮破了脸,我用冷水敷一敷便换衣服,十分钟全部做好,假如妈妈开车送我,我决不会迟到。

    妈妈说:“你的脸破了。”

    她取出一小块胶布,轻轻替我贴上伤口,她的手指柔软而cháo湿,有手汗,手指甲修得gāngān净净,擦一层透明的指甲油,无论怎么看,她都是一个美女,眼睛依然是明亮的,眉毛天然,像画过一样,我凝视她的脸,她习惯被看,所以转过头来,向我微微一笑。这一笑使我从脸上红到脖子,真是尴尬。

    我坐她的小跑车去上学,她把车子开得飞快,从货车公路车当中硬是乱挤过去。开得这么危险,却这么漂亮,完全是一种义无反顾式的大胆。她五分钟便把我送到学校,我拿起书包,她在我脸上吻一下,“再见小宝。”她说,然后车子飞也似的走了。一部边哈马huáng的跑车。

    同学以奇怪的眼光看我,他们都晓得我的家庭背景,不明白我这开跑车妈妈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我急忙走入课室,琉璃拉住我。

    “琉璃。”我松了一口气。

    “你怎么了?那么紧张,这天测验,功课准备好没有?”

    “没有,琉璃,我的心非常乱。”

    “废话,现在什么都定下来了,你还心乱?”

    琉璃可不明白我了。“你妈妈开车送你来?”

    “是的。”

    “听说她开的是莲花欧罗巴跑车?”

    “我不知道。”我叹口气。

    幸亏上课铃马上响了,我们都坐下来。老师把卷子一张张发下来,我呆视着白纸,母亲的微笑,在她的微笑底下一切都变得不重要,真的不重要了,但是为了她,只是为了她,我还是要把答案写好的吧。因为她说过,像她的话,功课一定是最好的,像她的话。

    我现在才知道被爱的滋味是怎么样的,爱人的滋味又怎么样。她充满了我的心。

    下课之后我就是希望回家见到妈妈的脸。

    琉璃问:“我们不是要到图书馆去写那篇功课吧?”

    “改天吧,反正下个星期才jiāo。”我说。

    “你是从来不推辞的。”琉璃诧异地说。

    “是的,但是……我们回家做吧。”我说。

    “你的家?我的家?”琉璃笑问。

    我犹疑一刻,“我的家。”

    “你知道吗?我跟我爸爸说起你妈妈来,他们都说你妈妈是一个太能gān的女人,他们听说过她。”

    “是吗?我妈妈到底做些什么?”

    “什么?”琉璃诧异地问,“你竟不知道?她在律师楼里做事,她念的是法律。”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追求她的人多多,都快把她追得飞起来了。”

    “琉璃,那篇功课一定要今天写好?”

    “是。我希望可以今天写好。”她说。

    于是我们就回家做功课,女佣人做出了点心,我发觉我有点做贾宝玉的感觉,什么都有人服侍,这在我过去十多年的生命内是未曾有过的事,我十分不习惯,但是慢慢都会自然的吧?

    我问女佣人,“请问妈妈几时回来?”

    她说,“我不知道呢。”

    她从来不称呼我,如果母亲是“太太”,她可以叫我“少爷”,但母亲是“小姐”,她叫我什么?她既然不叫我,我也不叫她,咱们就是这样没头没脑的乱喊一顿。我与琉璃开始做功课,琉璃花一大半的时候凝视我。我觉得很高兴,一个女孩子这么爱我,视我为她的光荣,同学妒忌我,说我们一篇功课两个人合作,自然分数更好。但是今天我却觉得不自在,我们谈恋爱会不会太早了一点?小时候喜欢吃的糖,大了不一定爱吃。琉璃家里环境太好,一切不用她cao心,故此到了十七八岁,她就把全副心思花在跳舞与恋爱上。她还是一张白纸。

    下午妈妈回来了,看我们做完功课,陪我们聊天。

    她在白天不喝酒,有非常怡人的一种漂亮。

    琉璃问她:“阿姨,你跳不跳舞?”

    她说:“跳呀,连‘哈苏’都跳,我会七八种。”

    琉璃笑,“几时请阿姨到我们家舞会来,他呀。”琉璃瞄我一眼,“从来不到,不懂得是什么怪脾气。”

    妈妈笑。那种笑是很客气的,她的笑有很多种,即使在最疲倦的时候,她还可以维持笑容,但是那些笑是不一样的,她对琉璃并没有太多的好感。

    琉璃喜欢她,那是因为琉璃有虚荣感,妈妈全身上下没有可以值得批评的地方,女人本来一向恨妈妈这一类型的人,但是因为妈妈的年龄比琉璃大了一截,所以琉璃的敌意便减少了。

    我仿佛觉得妈妈有话要跟我说,但是因为有第三者的原因,她没说出来。

    但是没隔多久,妈妈的客人来了,我满以为那是乔其,原来不是,是个半老头,风度非常的好,相当的懂得穿衣服,妈妈一见他便吻他的额角,他吻妈妈的脸,这么洋派,却这么自然。

    妈妈笑说:“徐老板,你见见我的儿子。”

    那位徐老板很客气很熟络地说:“这是小宝?这么大了,明明,跟你走出去像姐弟一样。”他转过头去笑。

    他长得一点也不好看,但是他给人的感觉这么自然,我qíng愿妈妈嫁给他,不要再去睬乔其。

    妈妈与他在一起也愉快,她说,“还有了女朋友呢,多标致的人物,你来看看。”

    这一下子连琉璃都乐了。

    徐老板说:“怎么,留在家中吃饭不好吧?太噜嗦佣人了,我们四个人出去吃一顿可好?”

    妈妈说:“你别看这一对小的,不知道请不请得动呢。”她笑着看我。

    我懂得妈妈的笑意,她想我们同去,我于是说好。

    徐老板说:“太好了。小宝,你来之后,你妈妈就不寂寞了,这些日子,亏她的,一个女人出来打天下真不简单,别看她好像顶兜得转,其实有什么事qíng,她的辛酸只有她一人知道。你要帮帮她的忙了。”

    妈妈连忙说:“你看这徐老板,对孩子们说上这些gān什么?”

    徐老板连忙陪小心,“对不起,是我老迈多嘴了。”

    琉璃说:“徐先生一点也不老。”

    我默默然。是的,妈妈有她的心酸,我明白。一个女人出来打天下,尤其是个长得美的女人,又离过婚,谁不晓得可以在她身上捞一把,然而她生存下来了。我能帮她什么忙呢?我并不喜欢人家叫我小宝,我如此容忍着,恐怕也是为了她罢。

    我这样的爱她。

    心中储备了十多年的爱忽然一下子江河决堤似地涌出来,在这几天内全给了她。

    我们在一个很豪华的地方吃饭,妈妈吃蜗牛。她配这种环境,在烛光下她给我一种宾至如归的安详感。银制餐具是重重的,我想到父亲家中,我那个chuáng铺,大概已经叠满了旧衣服破玩具了吧?即使回去,也没有我存身之处了,毕竟我在那里过了十六年,我不是留恋,只是奇怪人生怎么会有这样的转变。

    徐先生对妈妈很好,他也不算很老,他握着她的手,轻轻的,大方的,偶然叫她一声“明明”。他可以叫她明明,乔其就不可以了,乔其算老几?

    然后徐先生也说:“小宝与你的眼睛长得一模一样。”

    妈妈微笑说:“那是我的儿子嗳。”

    是的,她生养我,在产房的时候,她为我吃过苦,我们俩是怎么样的关系呵。

    徐先生说:“这种眼睛里,有日月星光。”

    我忽然抬头,这真不是一个老头子该说的话,即使他很潇洒,也还像个生意人,如果他是个年青的诗人,我一点也不惊奇,但一个老头子……

    这是爱qíng的力量吗?我不懂得。

    我看着我妈妈的眼睛,我并没有看到星。它们是美丽的眼睛,但是我并没有看见星。

    妈妈每天晚上都要喝点酒,葡萄酒也跟其它酒一样,容易醉,她双颊微红,永远微笑。

    她说:“男孩子眼睛好看有什么用?男孩子要好好的读书做事,要不吊儿郎当一辈子,落得风流自在,要得负起责任,维持家庭幸福,否则是什么?是瘪三!”

    我从来没听过她说这种气话,因此非常吃惊,但是只好不出声。与乔其在一起,她不会说这种话,与乔其在一起,她快乐,是不是乔其的年轻使她忘记过去?是不是乔其的年轻使她矜持?我要她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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