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即使是庙堂之上,恃才傲君、庸才媚上,像冷兄弟这样心直口快、xingqíng中人,稍稍不慎便祸延己身,反倒是远离庙堂的乡野生活,倒有令人欣羡的扶疏松柏、冷淡潇湘生涯。」
玉磬一生娇贵,天纵英才,如今不期遇见这位冷心冷面的冷绛雪,见他言谈高雅清润,胸襟非凡尘俗人所能及,平生第一次,对于冷绛雪言谈之中的淡泊宁远的生命意境,起了向往之心。
但是在钦佩之余,心底最深的yīn影角落仍不减那想挟拘住这一抹自由魂的渴望。
像此时,冷绛雪一双眼流光灿烂、星华灼灿,既冷且热,燃沸了玉磬浑身的血液,却也兜了他心魂一盆冷水。
玉磬不想放他走啊……可冷绛雪那双星目闪动,却生出一股无与伦比qiáng大的力量每每阻挠按捺住他的私心。
冷绛雪自然不知玉磬千回百转的心底事。
「高山流水,会心不远。今日寒塘一曲,本是聊以自娱,反倒教绛雪遇上知音人了。昔时的锺子期和伯牙倘若一生皆不遇对方,恐各自孤寂以终,今日不期遇见阁下,倒教我体会到天涯知音。」
他偏转过头,遥见东方之将白。不知不觉,天就要亮了。
「今日与君相见,亦是别离之日……」
玉磬的笑容隐逝。「冷兄弟要离开京城?」
冷绛雪缓缓摇头。「在下在北京尚有一心愿未了,待此事了结,即要告别北京,转往江南。」
前提是,若他还有命的话。
「江南?江南可有兄弟所寻所等之人?」莫名的,玉磬对他yù远颺南下的决定,忽觉不痛快。
冷绛雪摇头。「只是在北京这冷冽之地,不免怀念起江南的山温水暖,绿荫芳糙。」
下一刻,冷绛雪又做了一件令玉磬意外的事qíng。
「这琴跟了我已经有十年的时间,与我形影相依、从不离身……」冷绛雪修长的指带着浓烈的眷恋缓缓划过琴身。他稍稍停顿,似又下定决心,转向玉磬。「玉公子如不嫌弃,在下想将这琴转赠与玉公子。」
玉磬诧异,不明冷绛雪何故割爱。
「我虽略通音律,却不是好的弄琴人。这古琴与公子堪称绝配,琴身承载兄台的qíng感不知凡几,冷兄弟切莫一时冲动而作出日后必会懊悔的决定。」
冷绛雪嘴角闪过一抹笑,笑容轻快得近乎哀伤。
「这琴所奏的qíng感,公子识得、懂得,赠与公子,公子当之无愧。」
「兄台舍得?」
「人生聚散,自有定时。我与这琴若有缘必能再相聚,又何须qiáng求?」
他心底所想的是此去前途一片茫茫,恐是凶多吉少,万一有个闪失,这琴必不能保。
正是因为有qíng,不忍这满载着浓qíng厚意的古琴同他走向不可知的未来,只得选择托与知音人。相信这古琴若有灵,对于这个知音识律的新主儿也不会太过挑剔了吧?
「冷兄弟这一言倒真是让玉磬汗颜。这把琴,在下受之有愧,却之不恭!」他自冷绛雪手中接过古琴,爱不释手的欣赏。
「秋水芳醪……」指尖抚过琴身上四个篆字,微微沉吟道:「好雅的意境。」他赞道,看着这只朴质斑斓的古琴,觉得如同它的旧主人,蕴藏着幽暗的光。
冷,却也美得令人遐想。
心念一转,他拔出右手中指一枚玺戒。「这只玉戒是在下随身之物,如今转赠冷兄弟聊表我意。」
那戒身成色绿醪、质地润纯,任谁都瞧得出此玉价值不菲。
冷绛雪正色道:「我赠兄台造琴并不奢望有所回报。」
「人生在世,若无知己,纵活千载,亦无益处。蒙冷兄弟不弃,视玉磬为知音人,以区区一玉换得一知音人,值得、值得!」
冷绛雪无法推托,只得接受。
玉磬见玉戒被妥贴收好,微笑道:「冷兄弟他日若在京城遇上任何问题,只需到高榕胡同巷底的月明酒坊亮出此戒知会一声,自会得到全力协助。」
「多谢玉公子。」再次为玉磬的盛qíng给感动了。「人生如梦,难得遇一知己。兄台若不弃,且让我为君奏这最后一曲吧。」
接过玉磬递来的古琴,冷绛雪葱般的玉指拨动琴弦,一缕缕的悠扬乐声,轻轻袅袅的散入空气中。
山川静默,松柏无言。
两人就这么对坐着,一奏一聆。悠悠琴韵,诉尽未竟之意。
雪花更绵密的落下。
四更天,月寒天未明,舞影乱清风。
第二章
北京城 醇亲王府
旌旗羽霎,龙翔凤舞。
红瓦白墙深苑处,千树红梅花,灿然开在初chūn里,一阵风呼啸而过,落花chuī成一片香雪海。
相雪海,香雪尽处炉御香,婉转缭绕,丝丝琴弦,悠悠轻扬。
一把曲柄七凤、冠袍带履左簇右拥的huáng金伞下,醇亲王崇纶坐在暖炕上居高临下,见着这园子里备宴祝贺他新迎美妾的阵仗,笑得合不拢嘴。
「瞧我这整个园子里,眼所看见的,嘴里所嚐的,耳里所听的,莫不是这人世间最好的,天上人间的风景可都给齐全了。」他志得意满得很。
一旁新纳的美妾正忙不迭的剥着果子,顺手送进了他嘴里。
「正是。至景至味,亲王一生可是福禄寿都全了呢。」一个红衣宦官在旁边谄媚道,说得醇亲王更是心花怒放、乐不可支。
左侧客座首位的玉磬擎起白玉盏就唇,适时掩去了嘴角一抹讥讽的笑。
他左右立的是豪格和博尔齐两位大将。
崇纶新纳的小福晋正对这俊美无俦的王爷暗暗地以眼挑qíng。眉梢眼角,唇边颊上,尽是妖媚。
玉磬自是捕捉她的眼波流转,唇角一扬,淡淡的。
醇亲王毕竟姜是老的辣,眼皮底下发生的事他可是一点也没错过,内心里早啐骂了百遍千遍有余,可表面上却还是谈笑风生,十分沉得住气。
这小贱人、狐媚子!没见过男人般!今日一见到玉磬,整个人的魂就给勾了去,眼里哪有他这个王爷存在!
小福晋的出身原是京城里八大胡同的第一红牌,玉磬的相好,眼巴巴指望着玉磬会看在她极尽的温存为她赎身,赐给她一个名分。
但千盼万盼盼成了空,只得死了心。又恐年华老去,这才心不甘qíng不愿地,依了老鸨的计策,给这醇亲王觑了个便宜,用千两huáng金、八人大轿,锣鼓喧天、浩浩dàngdàng地给抬进醇亲王府。
崇纶对这一对青chūn少艾又是羡又是妒又是恨。他对自己新纳的福晋是恼怒兼有,恨这小蹄子不知自己几斤几两,攀上了他这人中龙凤,竟敢明目张胆的觊觎别的男人,这女人果然是风尘习气,自甘下贱!
见这小福晋举止轻挑,也兴起休离的念头,偏这狐媚子颇有些手段,弄得他夜夜受用无穷,叫他一时yù弃却也舍不得放手。
再看那头一脸彩光流溢、顾盼翩翩的玉磬,他的眼微微眯了起来。
这男子天生一股勾魂的魅力,京城中官家千金、皇室格格们败倒在他石榴裤下的不计其数,尊贵的身分是众家女儿心目中的金guī佳婿。
玉磬这男人家中姬妾甚众,传言中梅兰竹jú四大美妾,美艳绝伦宛若天上谪仙,人间姝色难以匹敌。照理说家中只要有两个以上女人肯定有是非,可这男人倒是恩泽均沾,从也不对哪位娇妾特别偏爱,这四姬服服帖帖,倒教他羡慕得紧。
假若只是寻常的贝勒、贝子就罢,偏偏他身为皇太后之弟的权贵身分,北京城里的不夜侯,没人敢撄其锋。
他崇纶一肚子怨气没地方泄,满嘴堆笑,可心底却暗想,哼,等对这小蹄子的迷恋少了,非得好好整治整治,教她一双眼再也不敢对其他男人乱放肆。
正暗自估量之际,丝竹乐音传来。
为了亲王迎亲的大事,一gān谄媚家臣佞人浩浩dàngdàng远去戏曲之乡苏州,大手笔召来江南女伶、乐工百名。
一阵击鼓,破阵乐响。
众人引颈屏息。
玉磬抬头,不意遥遥对上一双冷眼。
主跳者立在百余人的阵列最前面。
那人一身红衫,腰系金带,右手持剑。人立花海中,风chuī枝,人随风,一幅好风景。
众人待要窥向舞者的脸,皆冷不防被吓了一跳。
只见一个五彩怒泼的昆仑奴面具,眼凸、鼻锐、牙尖、顶有龙角,似野魅妖怪,又似地狱索魂鬼。
梅花缤纷落下,古乐声起。
百人阵仗的剑器声韵缓缓演舞。
初时舞姿优雅又含蓄、冷静又美丽,全场为之吸引。
少时,突然一阵擂鼓以擎天之势躁动,破阵乐出。
舞阵一分为二,转柔为刚,如两军对峙,英武且沉稳,威风且凛凛。
舞者们个个身手不凡,擒拿、挥斩、击刺,毫不含糊,众人无不大声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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