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晟暄走出船舱,立于船头,他眯起眼,眺望着掩上了朝日红纱的远方。正是清晨,微凉湿润的水汽袅袅升起,带着泥土或者水糙的腥味。
“暄哥,你一大清早起来,怎么又是站在这里了?”卓忘机说着,径直向船头走来,十来步的路,却又在半途打了个哈欠舒展了下身子。他的脸上铺张着懒洋洋的笑意,走近船栏,双臂jiāo叠搁上去,继而将整个身体的重量jiāo托给它。
“我看看到了西海府地界没有。”晟暄随口回答,侧过头,借着同样的语气笑道,“你一大清早怎么又是副没有睡醒的模样?”
卓忘机听见晟暄的问话,抬眸斜上瞥了他一眼,又略有责备:“没睡醒总比睡不着要好些。你瞒不了我,我都听得见,暄哥,你昨晚又是一宿没睡!”
晟暄重重拍了拍年轻副统领的肩膀,笑道:“到底是忘机,我都这样小心翼翼地翻书行走了,你还是可以听得一清二楚,好耳力!当初我就说过,你有将才的潜质,如今看来,我真没有说错!”
“又是对付欢儿那套话……”卓忘机看了看晟暄几乎从不出显露出任何心qíng的脸,拧起眉,斟酌着缓缓开口,“暄哥,其实有件事我一直不懂,这次,你为何愿意当钦使?”
晟暄双眼平视前方,淡淡道:“我不能不接。那天朝议后,我母后随即差人找我,她和我说的便是这件钦使的事qíng。她说,世族高官想联名举荐我的表弟离晟晔出任钦使,问我合不合适。说实话,我不放心离晟晔,他不是那种继任世袭离国公爵位便会满足的人……所以,幸好那时候,我已经接下了这件差事。”
卓忘机摇了摇头:“但我还是不明白,所有人都清楚,这次无论谁任钦使,光是表现出体察民qíng的姿态,都是能直接助他提高声望获得民心的。暄哥,你深居简出,为的就是不予那些世族高官任何称扬你的理由,好保全陛下的威信,这些我都看在眼里。既然如此,这次你接下差事,不讨好那些世族,又必然会引得陛下怀疑你先前都是韬光养晦,你这又是何苦,不是自己存心往两侧夹紧的锋刃里钻么?”
“往锋刃里钻,说得好……”晟暄低头微微叹息一声,又疲倦地笑了笑,“纵使陛下怀疑我,终究也只会是一时的。”
卓忘机的眉向上斜飞,挑起三分不解:“你这样肯定?”
“我自然是有理由的。再说,他是我哥,我是他的小暄儿,这点,无论如何都不会变。”
“可我们不能看着暄哥你身边凶险重重,却不动声色!”
晟暄一愣,轻笑了声,缓缓道:“忘机,哪里来什么凶险……”
“暄哥,你不要总以为我和欢儿还都是小孩子,你不说,我们就什么东西都不懂!现在没有到沧làng城,不当这份差还来得及!”卓忘机急急说着,眼中一片焦虑。
“忘机,你不用再劝我……这个钦使只有我能当!”
应晟暄的脸上,笑意已经尽数敛去,嘴唇紧紧抿成一线。他的身形略显瘦削,迎风挺立,宽大的金丝绣团龙纹披风便被鼓动起来,坚韧的双层丝锦发出猎猎响声。
那一瞬间,卓忘机仿佛看见披风上绣着的龙的眼睛突然和应晟暄的双眼重合在一起,都是蓦地一亮,闪过少年般的锐气,还有那份能够背负肩上责任的自信与骄傲。四个字突然出现在卓忘机的脑中——蛟龙腾渊。他又继而想起来,曾见过应晟暄这样的神qíng,那是在十年前,也正是应晟明、应晟暄北上巡查边防的同一年……
那一年,卓忘机只是个十一岁的男孩。他醒过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的手脚上都套着沉重的镣铐,镣铐附近的皮早已经磨破了,稍稍一动就是钻心的痛!他闻到阵阵腥味,然而屋子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他不知道这些腥味是从哪里来的,究竟是自己身上的血气还是镣铐上枯锈的陈年血迹。他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是何时被关起来的,只依稀记得他拔出小匕首冲向一个少年王公,然而,他紧接着就被人从身后扣住双臂,手中的匕首却掉在地上,他拼命挣扎,然而,也正是这时,他感到后颈被人重重一击……突然,他听见门口传来齐整的脚步,随后却是几句争执。他听不清说话的内容,却明白地听到一声清亮的“我命令你们开门!”。接着,他又听见钥匙转动锁的响声。霎时,阳光从室外灌进来,他一下子无法适应,不禁眯起眼,又艰难地抬起手遮挡上去,蜷缩着退到墙脚。有人缓缓走近他,也不含糊,开口便道:“你为何要行刺明哥?”“因为你们是幽都来的人,我知道,幽都的人,一个都不是好东西!”他激动地大喊,因为许久不曾喝水,声音沙哑,“我爹娘都是被你们害死的,我要报仇!”“这些年,我们一直养着这小崽子,却不知道他听谁说了什么怪话……他爹是三年前战死的朝阳关主将卓将军,明明是轻敌冒进力战而死,他爹一死,他娘也就跟着去了,根本没什么仇可报的。二殿下,您别听这小崽子胡说!”
“你才是胡说!我爹这样谨慎的人,怎么会轻敌冒进!我听娘说,都是因为朝廷内部分裂,派系不通力合作,于是便没法按时运粮过来,爹是撑不下去,才只好出击的!”“你叫什么名字?”
“二殿下,他叫……”
“我没有问你,我问的是他自己。”被唤为“二殿下”的人语调舒缓,字句间却带着bī人的魄力。
男孩迟疑了一下,缓缓开口道:“……卓机”~
“你以后就叫‘忘机’如何,跟在我身边……”~
“凭什么!幽都的坏东西,杀掉一个好一个,我要复仇!”
“呵呵,复仇?你可知道,你的‘仇人’有多少人?你可是又知道,你究竟应该找谁报仇?”“我跟着你,难道你不怕我杀了你们?”
“即便你会,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那人说着,顿了顿,略一沉吟,道,“而且,你不会是乱杀一气的疯人!”
男孩抬起头,细细打量着那个背对太阳而立的人。他坦然淡定地微笑着,向男孩伸出一只手。他面容温雅端和,然而在他的碧蓝眼眸中,却闪烁着锐气奋发、骄傲飞扬的目光。
男孩还是把名字改作了卓忘机,并最终跟着两位王子回到幽都。那一年,他刚刚过了十一岁,而应晟暄其时也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
沧làng (二)
舟行水上,船头如利斧,劈开静默的水面。水波分分合合,两侧青柳的倒影也随之碎裂拼拢。前方,灰黑色的轮廓,在清晨的雾霭中隐约显露,向外透出一股繁华尚未苏醒的苍凉。
这是一座塔桥的轮廓。无论从句廉海还是澜水进入沧làng城地界,第一眼看见的,总是这样石砌的塔桥。桥体上并无雕刻贴金,通体深灰,只有在靠近江面的石块上,疏疏密密地爬了些青苔,在雾气中显出唯一柔软润泽的颜色。
一般人都会觉得这个奇异的西方国度到处都像她的幽都一样充满着漆黑或者金huáng的背景,又在其上点缀着深紫、宝蓝等浓酽极了的色彩,甚至那里每座建筑的线条,都仿佛能勾勒出当地女子在轻纱下半遮半现的柔媚腰肢。虽说沧làng城离幽都不远,却没有了丝毫浮华艳丽的踪迹。那些第一次从海路过来的中州人中,总有不少以为,是一个晚上的海风重新将他们刮回到原先出发的地方;直到他们听见塔桥闸门处卫士半生不熟的中州话,才终于醒悟过来这里已经是虞央西边的西澜国,继而无不惊异于沧làng城与他们的想象截然不同的色调。很多人说,是因为毗邻句廉海的缘故,让沧làng城得以在初见之人眼中,留下些许和咸涩海风相合的刚硬的印象。
“停船!”塔桥闸门处的卫士,一边挥舞着手中用于发令的深红航旗,一边大喊着。
船轻轻靠近闸门,两个卫士走上船,一人接过通牒看起来,另一人则不动声色地打量了甲板上两个应当是船主人的年轻男子——那两人虽着浅色衣衫,却看得出,用的都是十分考究的衣料;他们像是巨富人家出身,却又没有纨绔公子身上的半点轻浮。
那两人,正是应晟暄与卓忘机。想不动声色地进入传言中受灾最重的沧làng城,便不能让城中那些警觉的外任官员和富商知道。因此,出发前,应晟暄早已叫秋澈准备好普通客商的通牒,又吩咐将船上一切钦使品级的装饰收起来,只在船头挂了表示商号的浅蓝底绣紫秋罗三角旗。于是,尽管这艘沉香木船比挨得最近的前后两艘船还是要大上一些,却最多只会被当成幽都讲究排场的巨富的出行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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