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欢睁开眼,看见晟暄,急急忙忙站起来,一提裙裾,几步跑到他面前,傲然仰起脸庞,喜笑颜开:“呀,你回来了!怎么这样晚?我早就已经练好这首琴曲等着你回来听了!”
晟暄看着尚欢美丽澄澈的眼睛,勾起一抹令人捉摸不透的惯常笑意,道:“我有些事qíng,在宫里耽搁了,不过你真是从早晨练到现在?”
尚欢重重点了头,见晟暄笑意浅淡,颇有不信的神qíng,倔qiáng地一扭头,扔下一句:“不信你问林先生!”
“宁公主的确是按照暄殿下的嘱咐,从早练到现在的,只在午饭时候休息了一个时辰。”老琴师见状,也立刻笑着接口。
晟暄不语,只站在原地看着尚欢,眉眼清俊,笑意温和。
“林先生都这样说了,你还不信?”
“不是……”
“那你笑什么?暄哥哥,你究竟在笑什么?是我依然弹得不好?”
晟暄看着面前少女清艳脸庞上焦急又微嗔的神色,摇了摇头,笑意却未浓却深,缓缓开口:“我只是想,要是我今日不回来,你又是不是会一直这样练下去?”他忽然叹了口气,目光继而转向渺远无边的苍穹,道:“我要去西海府,明天就走。”
尚欢一愣,目光也同时一暗,却立刻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我也去!带我一同去!”
“多大的人了,还是小孩子一样的脾xing。我是去为哥办差的,你跟去又是做什么?你早晚都是要嫁人的,一直跟着我东奔西跑还哪里像个温婉女子。”晟暄还是浅笑着开口,拍了拍尚欢的头,却再次从那对晶莹美目中移开目光。
尚欢又是一挑秀眉,深褐色眸中透出一股小shòu似的倔气与刚qiáng:“我嫁人还早,再说,又是谁规定一定要嫁人娶亲的?你不是也没有娶个暄王妃回来让我叫姐姐?”
“又说傻话!”晟暄想也不想,轻笑着随口训斥了一句,方才顺势搭在尚欢肩上的手依旧温暖柔和,而另一只藏于身侧的手则牢牢攥紧,紧得连骨结都微微泛出了青白颜色。
“不是傻话。”少女说着,嫣然一笑,“暄哥哥,若不能嫁于我真心喜爱的人,我宁愿一辈子都不嫁!”她的眼中光华流转,倔qiáng与傲然仿佛渐渐化作了几分苦涩一丝怅然,竟让那句听来如同孩童赌气般的誓言看来真假难辨。
“快吃晚饭了,你现在又要走去哪里?”
尚欢停下脚步,只侧过半面看着晟暄,嘴角微微扬起:“今天早上,我的那匹雪骓产下了一匹小马驹,我还没有去看过。”说罢,她扭头便走。
那匹雪骓,通体纯白,是尚欢最为喜爱的一匹坐骑。这几个星期,得知雪骓随时都有可能生产,她更是天天往马棚跑,每次都会守个把时辰,担心得几乎茶饭不思。王府里的仆役女侍自然都知道她的脾气,不消她吩咐,便会每隔一两个时辰向她通报qíng况。
“今天早上,每隔半个时辰就有人来这里找宁殿下。可她偏偏说,是和暄殿下说定了,今日一定把这阙曲子给弹对……”
听见老琴师的话,一时间,晟暄只是站在原地,他敛起微笑,继而恍惚——那就是他当年无论如何都想救下的女童,也是如今养育了九年的少女,依赖如斯,又倔qiáng至此。他早晨的一句无心嘱咐,她答应下来便是当成了自己的诺言,这般尽心遵从,只望换得他片刻没有忧虑的清澈笑靥,或者是任何形式若有若无的称许。
尚欢乌黑的长发没有束起,恰好被风拉散成丝丝缕缕,一条条地割裂开视野。晟暄看着她走入丛丛横斜树影,终于低下头,再次说出一声“怎么这样傻”,或许是要对她说,或许是对自己说,又或许是针对另一些事。其实,这一声大概也只不过是句随意的叹息,可以借此透出一口气,吐出那些至今无人得知的怅惘。
正是初夏时节,满园的缳鸢绽得盛大堂皇,那些花瓣以匪夷所思的角度优美地衬上斜阳,在金红色彩的huáng昏里泼洒出淡如云烟的清浅芬芳,少女雪白纤细的背影渺远悠扬,那抹挥之不去的笑意怅然倔qiáng,却带着晟暄至今不曾见过的酽丽容光。
“暄哥!暄哥!”夜中,有人扣了扣门,特意压低了声音唤着,却还能听出是卓忘机。
“是忘机?你进来吧。”
借着疏淡的烛影,卓忘机看见应晟暄早已整装完毕。剪裁合身的四团龙纹堆绣玄色常服已经穿在身上,头上是亲王品级的束冠,用五色丝绦在颔下系紧。那些穿着佩饰毫不铺张,却衬出应晟暄挺拔的身姿,以及往日那张温雅端和的脸上尚且残留着的少年时候的锋锐英气。
“你都准备好了?那我们便出发吧。”晟暄上下打量过卓忘机,淡淡说道。
卓忘机略略有些惊讶,不禁开口问:“那么早就出发?不等欢儿起来?”
晟暄看了眼尚欢住着的长乐居,只见那里漆黑一片,他缓缓开口,道:“不用了,她刚睡下。”语气间极尽轻描淡写。
两人一同走出王府,即便听到了远处传来的轻细声响,即便知晓那一定是尚欢悄悄跟在后面,晟暄也没有回头,反而更加迅速一步踏上辇车。
“暄哥哥!忘……忘机!”忽而,从王府门口传来清脆悦耳的声音,如同冰玉相扣。
晟暄叹了口气,下车向那两扇半开的朱门走去。尚欢站在那里,因为奔跑,发丝微乱地飘零,双手扶着半开的朱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中布满血丝,一看就知道是一宿没睡。
“外面冷,快回屋里去。”晟暄说着,伸手帮尚欢将肩上裹着的披衫拉了拉紧,扣上松开的丝绳,触及尚欢略显沉重悲伤的眼神,他眸中还是微笑,却如同镜面,其实是真正不动声色的,手上的动作也没有丝毫停滞,甚至并不震颤。系好之后,晟暄轻轻道“我们走了”,拍了拍尚欢的头,便向辇车走去。
“你们一路小心!”尚欢咬了咬唇,竭尽全力却也只能大声说得这一句。
“知道的。你就在这里等我们回来吧!”忘机正面对着她,向她用力挥挥手,笑着回应。
然而,晟暄一路径直前去,听见尚欢的声音,只停了刹那,轻轻“嗯”了一声,却没有回头。
“还是被她赶上了。”晟暄登上辇车后,一手撑住下颚,自顾自地幽幽开口,目光却不知落在何处。
“既然你知道她会来,又为何不一开始就让她送我们到门口?”卓忘机看着晟暄,神色间全是不解。
晟暄没有直接回答,只温和一笑:“九年里,这还是第一次要分开那么长时间。如果她不赶来,也就不是欢儿了。”
一路上,车轮碾过石板,在沉睡的空气中发出单调的声响。此去西海府,单程便需六日,钦使车队出了西城门,不出半日,看见的便是大漠孤烟,只能任由那些幽都声势浩大的浓酽瑰丽被挂在戈壁刺桐上,被远远抛在身后。
沧làng (一)
出幽都向北,起初望见的都是戈壁砂跞、huáng土沟壑,四日后才可至澜水,随后再换船顺流而西,便可到达海线六府中的西海府。尽管晟暄九年来并未出过幽都所在的畿辅,对于这条水路却丝毫不陌生。
上代国主驾崩前一年,曾派两位王子北上视察边防,顺便迎回预备婚配给西澜世家贵族的北陆呼伦汗国固罗部公主。然而在归途中,应晟暄突染恶疾,随行医官怕他经不起一路奔波,便只得暂时顺澜水西下,停留在西海府的沧làng城休养。直到半年后,应晟暄、应晟明才一同回到幽都。
那个时候,没有人料想到,这次远行,是应晟明最后一次离开畿辅的范围,也是兄弟两人最后一次一同远行。
两人回到幽都之后不到三个月,上代国主驾鹤西归,应晟明登基,改为“帝明”,定年号为“建平”。至于那位北陆固罗部的公主,则在建平元年,乘船来到幽都,入宫成为帝明的宠妃,因曾在沧làng城暂时停驻,被封为“沧làng夫人”。
如今,沿岸一路,种的都是柳树,正是初夏时节,灰绿的垂绦如同少女的长发,丝丝缕缕地挂下来,在贴近水面地方堪堪剪断。虽有传说,澜水青柳是碧落诸神的遗赠,然而在神话早已随记载的竹简被时间断裂成片的今日,人人都知道,这些柳树并不是自己生长在那里的。
建平五年,帝明下令,沿澜水两侧栽种青柳,却没有说清确切的名目。众人纷纷猜测,一说是为了纪念当年迎娶沧làng夫人顺利产下一子,另一说则是为了纪念他与暄亲王那次颇为坎坷的出巡。且不管缘由究竟为何,这条在风中波光粼粼树影婀娜的水道,在修筑时,却是千真万确地加重了徭役。虽说澜水航道修缮完毕后,幽都又降下旨意“赐役工汤药及老弱难以回乡者路费”,然而,在这道仪式xing的旨意背后,是否有确实发下的赏赐,或者真正的数目究竟是多少,无人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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