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烟一空_羲冷【完结】(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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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制玛瑙盏三十套,皆是赤、墨二色;雕漆几三十张,海棠式、荷花式、葵花式各十;十锦珐瑯杯三十个……”

  应晟暄走进水榭的时候,只见帝明坐在水榭中央,闭目靠在雕花藤圈椅中,立于两侧的宫女轻轻为他打着扇子。他的身侧,匠作监王总管手里拿着卷了几卷的礼单,不紧不慢地念着。

  王总管看见应晟暄,便住了口,不再念下去,帝明眼睛不睁开,却开口问道:“出什么事了?为何不念下去?”

  王总管低下头,轻声道:“陛下,暄亲王来了。”

  帝明一听,缓缓睁开眼,看着立于面前一身清简素衣的晟暄,笑道:“你也是难得来宫里,正好刚才让人冰镇了玉水梨。”他说着,又顺手向旁边一指,吩咐道:“再拿一个椅子来给暄亲王。这里不比朝堂上,别傻站着。”

  晟暄坐下,环顾了四周,轻笑:“依水小憩,可真是悠闲。”

  “哪里闲了?你看,这不是在复对明日夜宴的器用。”帝明挑眉,向王总管站的地方颔了颔首,道,“继续念下去。”

  不等王总管开口,晟暄向前一步,抢先开口,声音却还是轻轻淡淡的:“臣弟在路上遇见乐大人了。”

  帝明愣了愣,眉一挑,却迅速恢复了脸上的笑意:“哦?乐大人说了些什么?”他一边说着,方才僵在空中的手也顺势放了下来,用银叉叉起一片梨放入口中。

  “什么都未说。”晟暄扫了一眼站在一边的王总管,嘴角动了动,又道,“可正是什么都没有说,臣弟才知道他要说什么。”

  正对上应晟暄仿若不经意扫来的目光,王总管虚胖的脸上浮出一丝尴尬的笑。刚才帝明和内阁首辅乐徵争执时,他亦在场,也知道君臣争执的缘由。于是,他识相地上前一步双手奉上礼单,开口道:“陛下,这礼单还烦请您亲自过目,臣还是先回匠作监仔细核一遍明日夜宴的巨细,要是还有纰漏,也来得及立刻补上,以免再劳您过问那些个杂事。”

  “你带人下去吧。”帝明说着,又看见立在水榭周围的侍女,一拂手,冷冷道,“你们都下去吧。”说罢,他转向晟暄,扬起眉,开口道:“我知道乐徵什么都没有对你说,他不会让你知道方才的争执。不过,你还是来找我……呵呵,你可真是聪明,自己知道要来规劝我。”帝明扔给晟暄一本奏章,眼中含着愠怒,“你看看!你看看他们都说些什么!”

  晟暄翻开奏章,那竟然又是一份联名的折子,他匆匆扫过便知道依旧是劝帝明尽早封长子为东宫、不要铺张为第二子的生辰破例赐宴的。然而,他看见齐整签上的名字,却不由一愣——其中不仅有世族将门,还有不少寒门出身的文官,不过几个月,竟然到了如此地步。晟暄心中焦虑,道:“明哥,如今国库已虚,这你是知道的……”

  “不错,我是知道!我如何会不知道!从父王的天和年间就国库已经有亏空了,说什么盛世,不过是个空架子!”帝明冷冷哼了一声,“建平初年我就想派人着手去讨还这些亏空,但一笔笔都是放出去收不回来的债,而且几乎无人不欠债!你让我如何去讨,枝枝节节牵扯那么多,你让我派谁去讨,谁有这个本事讨回来?”

  “我可以……”

  晟暄刚开口,帝明便阻止道:“别!我这个‘立异族番女为妃’、‘骄奢’的国主,没这个福分劳你的大驾!”

  “为何说得这样轻贱?那些诽谤的谗言,明哥你何必当真?只要身正……”

  帝明摆了摆手,语气软了些,轻声道:“我的确身不正,但我如何正?总有偏私之心,何况托娅的确是最得我心的,我多宠她一些,本就是应该的,何必总和北边的战局联系在一起,偏说她是个北陆蛮女!托娅现在虽然贵为王妃,但毕竟母以子贵,若不给那个孩子任何封号,她一个北陆女子,在西澜只能看人脸色!我变不了全局,那我至少要把我能够保住的都给她!你不懂……”

  “要是这样,托娅她岂不更难在群臣面前立足?明哥,这次是你太过奢华了,不仅专为这次夜宴新制器用,又暗令沧làng城的裘大人为你找什么舞女……简直像要把西澜存心败掉……”

  听见“存心败掉”四字,帝明的面前不禁浮现出方才乐徵那张苍老激愤的面庞,不由向着晟暄叱道:“你终究忍不住这件事了,我就知道你不会就单单上一个密折给我,如今到底是当着我的面提出来了!我让你去了一趟沧làng城,如今你倒也要学着那些上折子的人沽名卖直了!你还是少来管我,辅佐昏君,是你亏了,你也犯不着这样!”

  晟暄脸色即刻一变,嘴角不自觉地抽了抽,攥紧了手:“犯不着?当初沧làng城,你也犯不着用续命之法救我,免得落到如今这个局面!”

  “你可知道,为何你碰到乐徵,他不同你说这些事,也不提让你劝我?”帝明顿了顿,看着晟暄的目光狷隘玩味:“他是怕你不顾一切来帮我,他想留一个gāngān净净没有趟过混水的人!倘若日后我不是国主了,你这个现今血脉最高贵的亲王还可以继位,而且把这个位子坐得名正言顺!”

  “要是我真想要这个位置,何必等到今日,何必由你失尽人心坐以待毙,何必……”晟暄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仿佛奏出激越武曲的琴弦被人刻意拉断,“明哥你不信我,我也无话……”说罢,晟暄不顾礼节,决然地向外走去。

  “等等!”帝明叫住晟暄。

  晟暄的脚步停了停,却不回头,亦不说话。

  半晌,还是帝明先开口:“上次我让人送到你府上的那张治咳嗽的偏方还奏效么?”

  似是无关紧要的一句,晟暄听见,却叹了口气,先前一直攥紧的手指缓缓松开,回过身去,轻声道:“奏效的。明哥你也知道奏效的,否则不会特意让人送到王府上。”

  帝明避开晟暄澈然如水的目光,低头笑了笑:“你回去罢,你说的我都知道。”

  晟暄点了点头,终于又向外走去,却道:“总是明哥你的口气先软下来……”

  帝明疲惫地靠在椅背上,眼角余光瞥到晟暄素洁的身影远去,突然感到一些恍惚。

  那是少年时候,在一场如今看来无关痛痒的争执后,他看着生气走开的晟暄,却隐隐后悔自己说出口的狠话。凌风楼的司马先生见状走来,望向着晟暄的背影,笑了笑,道——明殿下,你一生的路途中所要面对的最大的困难,莫过于同自己血脉中那份骄傲、尊严、志向一模一样的骄傲、尊严、志向,那个时候,必然有一个人对一个人错,若是你错了,你会不妥协?

  从宫中出去之后,乐徵执意要顺着盛平街走走,便只带着几个侍从,缓缓步行着。街上的喧哗,在他身边风一般chuī过,他隔着灰绿的青柳,回望了不远处的王宫,想到身在其中的年轻国主,不由摇了摇头,重重叹了口气。

  他是西澜的老臣,也是看着帝明和晟暄长大的长者。然而,他从来都未想到,从前那个神采飞扬的应晟明,有朝一日,会露出那样yīn沉尖锐的目光,面对他代递上的奏章,冷冷哼出一声“沽名卖直”。这个词,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帝明脑中的,也许,这还是自己从前在凌风楼奉命教授两位王子时,教给他的。

  然而,方才在宫中看见晟暄逐渐远去的背影,乐徵不由有些恍惚。他从前没有仔细观察过这两位王子,却在今日突然有了比较。不断奔来逝去的时光让他们有了区别,抑或是那高处庙堂的yīn影也为他们着上了不同颜色——一个温润雪白,另一个华丽yīn郁。如果当年上一位国主立了另一位为储君,结果又不知会如何。当时以为是一样的,但或许,不会像如今这般cao心吧……

  “乐大人。”

  那声音轻快明亮,乐徵循声看去,前方骑在马上的,正是一身深青色常服的齐沉息。齐沉息在乐徵面前下了马,行了见长辈的礼。

  “你是去找陛下的?”乐徵问罢,又开口想说什么,然而,紧接着又皱起了眉头,苍老的脸庞上岁月镌下的皱纹益加清晰深刻。

  齐沉息点了点头,看见乐徵凝重的神色,又问:“乐大人,您有心事?我在凌风楼读书的时候,也算是您的学生,若是能让我知道的,您不妨直说。”

  “我没有什么心事,只是……唉……这时光过得真快,当年,你们三个在凌风楼最是出挑。暄殿下还听话些,你总是跟着陛下花样百出,那个时候,我记得陛下都只有这么高,天不怕地不怕的。”乐徵说着,用手比到自己胸口的位置,眼中浮出一丝怀念,伸手一捋银须,嘴角勾起一抹略显苦涩的笑意,“一晃眼,你们现在一个个都长得这样挺拔了,我也老了。不说这些不说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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