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沉息听着,微微怅然,抬头看见没有一丝浮云的晴空,道:“这几天早晚开始凉了,但中午还这般闷热,这样站着,您太过劳累。乐大人,不如这样,我们一同去我府上,再慢慢叙吧。”
乐徵犹豫良久却不回答,注视齐沉息清澈的眼眸,终于还是开口道:“沉息,你和陛下在读书的时候最是亲厚,大概如今,也只有你和暄亲王的规劝,他才多少听得进一些。为了这个西澜国,你多多规劝他。现在,国库入不敷出,我真不知道,如何才能够支撑下去……”
齐沉息点点头:“我知道了。不过,乐大人也不必太过忧虑了,毕竟昏君失国的教训从前我们都学过,如今很多事都不得陛下心意,他说些气话,但毕竟不会故意想要败尽西澜……”说到这里,他却突然迟疑了一下,皱了皱眉,声音却轻了下去,“他没有理由要败尽西澜的。”
“唉……”乐徵摇了摇头,叹出一口气,“虽这么说,但我还是放不下心啊……”
“乐大人,其实还有一个人,你忘记了,若是让她劝,陛下应该更听得进去。”
“对,我怎么忘记她了!不过这样,西澜真真是对不起她了……” 乐徵的眸中突然显出一丝光亮,眉间却继而悄悄锁起更加浓重的忧愁。
中宵 (三)
帝明为庆贺自己的生辰,在徽音阁内赐宴。宫中上下,早已为着这场目的叵测的宴会忙了几天,呈现出一片几年未见的盛大繁荣。夜宴当日的下午,重新擦亮的水晶钵、新制,玛瑙盏雕漆几等器用被仔细地摆放好,雕花的huáng金烛台上cha好了雪白细长的蜡烛,只等着夜幕降临。初看来,王宫还是原来的王宫,照样单素炫彩、金碧垂辉。
然而,与这份辉煌同时诞生的,还有关于这场夜宴真假难辨的传言。但传言并不完全是空xué来风,一些近臣却知道,帝明也早已拟了糙诏,预备在夜宴上颁布下去,给予自己的第二子同嫡长子一样的封赐。这些所谓的传言,就如同雕花漆几上的玲珑食器,在垂下厚重帘幕的徽音阁内,散发出yù显还遮的萤光,使人驻足侧目。
终于,最后一丝如gān枯血液一般的暗红颜色,被层层叠叠的灰紫色挤到了天空的西隅。八月的西澜已经傍晚微凉,白日的暑气从地上升腾起来,恰似一件素纱褝衣,罩在颜色浓艳的彩帛之外。徽音阁外的回廊中,一盏盏琉璃灯渐次亮了起来,在地面上投下点灯宫女的婀娜体态。整座徽音阁浸在暗金色的灯海中,宛如蜃景。
这片盛景以无比辉煌的姿态,呈现在步入园林的每个人眼中,赞叹接连不断。即便是应晟暄,也在步下辇车的那一刻,望着远方粼粼波光一般的灯火,叹息着开口:“多少年没有见过这种qíng形了,真是美……”
“美极了。”尚欢轻声补充着,边掀开帘幕,扶住宫女的手下了车,按照宫中礼数,落后半步跟在应晟暄身侧。
因为是邀请了幽都贵戚和几位近臣的夜宴,她作了同其他西澜王族女子一样的妆扮——漆黑的长发垂在背后只在下端松松束了两道;雪缎绣金的宽大袖口中,露出一截玉石似的白皙前臂。但与戴着臂钏足链的西澜贵族女子不同,她只有左腕上带了那只云烟纹路的琉璃环,除此以外,浑身上下再无饰物。
两人刚踏入徽音阁,两侧早已就座攀谈的世族贵戚霎时安静下来,不约而同地向两人看去。整个西澜很少有人真正看见过尚欢,在幽都的世族名门间,也是如此,人们只听说过她,知道她身为“宁公主”却没有任何应氏血统,知道她反而比旁系应氏女子更多地得到帝明、暄亲王的关照宠爱。
王族的席位在正前方,比正厅略略高出两级台阶。晟暄和尚欢向前走去,尽管所有人笑脸相向,尚欢却清楚地看见投向她的目光中,夹杂着和给予晟暄的逢迎讨好等重的嫉妒不甘。
“哪里来的雀儿,好不碍眼,一个两个都飞上高枝了。”大厅中蓦地响起一个女声,声音不响却打破了jīng心维持的宁静,众人看去,只见是以泼辣出名的安郡主。
“苒儿,谁允许你喧哗!”安王随即斥责道。
安王的大女儿,如今虽贵为王后却好比身在冷宫;而小女儿安郡主,则以自己离氏一支的贵族女子和当今王后妹妹为傲。因此,谁都知道,她口中,“碍眼”和“雀儿”究竟是指哪些人,而安王爷一句斥责只是针对礼仪却极聪明地默认了其中的内容。
晟暄回头,只见这些以血统为借口的人浅笑着看他和尚欢。这些或碧蓝或幽绿的眼眸,都心照不宣地带着猫一样伪饰的玩味神qíng。西澜世族中,不少将血统看作重中之重,旁系世族日趋衰落,不学无术的人,只能仅仅依靠血脉的传承换取特权阶层的凭证。因此,他们默契地用一套含义丰富的暗语和眼神,遮遮掩掩地鄙视那些不比他们血统高贵却凌驾他们之上的人。
安郡主离开席位,走到尚欢面前行礼道:“宁公主,看在我和暄殿下是一脉的唐兄妹份上,就请勿怪罪我不懂礼数,冲撞了暄殿下和宁公主。”她有意加重了“宁公主”的称呼,在不违背礼数的前提下,尽可能地凭借语气表达出嘲讽之意。
晟暄将这些看在眼里,他的眼眸如同镜面,坚硬冰冷。然而,他没有说什么,只转头看向一旁倔qiáng地扬起下颚、瞪着安郡主神qíng傲然的尚欢,轻轻拍了拍她绷紧的肩,开口道:“我们过去吧。”
“她又没有我们西澜离氏的血统,一个真郡主还比上一个假公主?凭什么!”他们身后,安郡主仍然不肯善罢甘休。
“哦,是安郡主对于自己的身份不满意了?那朕封你为斋姬如何?那总是西澜地位最高的女子了。”突然,响起帝明的声音,众人看去,只见他站在徽音阁门口,笑容玩味。
安郡主听到,顿时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她身旁的安王,脸色也是一变。
帝明并没有说错,成为斋姬确实等同于成为西澜地位最高的女子,这个尊位甚至凌驾于王后。然而,斋姬的地位尽管尊贵,封为斋姬的女子却也称得上是最不幸的女子,她们把身心都殉给麒麟神,以换取给予西澜的庇佑。每每国祚微薄,身份最高贵的少女便会被封为斋姬,送去西澜最南端的斋神宫,在那里,她被灌下哑药。她从此不与人言,人也不与她言,她只需日夜在心中向麒麟神像祈祷,渡过缄默喑哑的一生。
“陛下,苒儿担当不起斋姬的责任?再说,现在国家太平,也不需要册封斋姬。”安王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安王何必如此,我也是开个玩笑的,不过,让她少说些话,又地位尊贵,这个法子到真是最好不过。”帝明满意地挑了挑眉,径直绕过安王父女,向晟暄和尚欢微微一笑道,“我们入席吧,该开宴了。”
说完,他一把握住尚欢的手腕,向前走去,扫视着众人的目光盛气凌人,眼中弥漫不屑一顾的笑意。这是帝明姿态qiáng硬的示威,他从来都不畏惧与所有人站在相反的位置,即便那个时候他孤身一人。
帝明三人刚在席上坐定,内侍总管便上前询问道:“陛下,太后、王后、沧làng夫人和首辅乐大人都还未到,禁军齐统领也还在当差,是否将夜宴推迟片刻?”
“不必等他们了。”帝明说着,摆了摆手,神qíng却黯淡了些许。
“可是……”
“朕说不必了!”
内侍总管浑身一颤,只好答应着,缓缓退下去了。
最先端上来的,是一个个雪白的羊脂玉酒瓶。带着金色面纱的舞女在每张漆案前跪下,端起酒瓶,笑着将一细缕夹杂了橡木芬芳的绛红色液体注入晶莹剔透的水晶杯。烛火消长,杯中微起涟漪,dàng漾开一圈圈润泽的珠光。
斟完酒,舞女们纷纷退至大厅中央。鼓点起了又落,她们随着节奏旋转起来,雪白的足踩在地上宛如洁白的蝴蝶,气流揭开她们的面纱,将她们姣好的面容现了又隐。七弦琴从轻至响渐渐代替了鼓声,舞女们突然一齐将面纱揭去掷于脚下,百褶裙摆散开,衣袂飘飞,身姿柔软,如同美艳的花朵徐徐绽放。然而,她们不过十三、四岁的脸上,带着空dòng的笑容,仿佛被抽取了魂魄的人偶。
一曲舞毕,又换了几个舞女,马裙短靴,皆是北陆的装扮。曲风骤变,脱去艳丽,转作了悠扬。
晟暄放下水晶盏,看着舞女,开口问帝明:“这些是裘清从沧làng城送来的舞女?”
“嗯,是的。”帝明漫不经心地回答了一声,仰头将酒一饮而尽,撇了撇嘴角,抿出了一丝笑,“初到西澜的时候,托娅说过,北陆让她最想的东西,就是这一支固罗部的叫做《苍茫天》的舞。小暄儿,我和你不一样,我是竭尽所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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