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幽都前,帝明突然撤换了攸牧郡转运使,将原来的转运使秋河调离攸牧郡。出发前几日,齐沉息问过帝明新转运使的人选,而帝明只含糊地回答了一句“无论是谁,总比那些姓秋的人好。”那时,齐沉息只以为帝明是顾虑这位出身秋家旁支的转运使,会借着运粮这件事对帝明不利。想到这位出身世族的转运使甚至可能在太后和幽都世族的指示下,以大军粮糙要挟在外的帝明让位于暄亲王应晟暄,齐沉息便没有继续追问帝明。
“齐统领,秋澈斗胆问一句,如今的转运使为人如何?可值得信赖?”
“那是陛下信得过的人。”齐沉息淡淡回答了一句,却逃开秋澈注视的目光。
“陛下信得过的人一个手都能数过来。齐统领,陛下卖官……”
“够了!”齐沉息打断秋澈,意识到语气太过激烈,不由软了口气,继续说道,“够了。你说的事我都知道,可是,那些钱陛下并没有全部花光,他把一部分送到国库,抵了亏空。秋澈,你是个少见的聪明女子,而且很有胆色,可是你太过刚直。木直易折,这样对你终究不好。”
“我既然到了这个雪莽原上,便不再是什么女子,我们秋家,向来都是为了整个西澜好的。”
“是么?”齐沉息意味深长地挑了下眉,“秋澈,若真是这样,当初西海府督统被刺的那日,离太后又如何会让你去通知暄亲王不要出门,她是如何得知刺客混入幽都的?幽都的四门,都是你父亲左扶风秋昌在打理的吧?真是为了整个西澜好,就不该与太后谋划,故意bào露出陛下用人的错误,企图置陛下于困境而乘机另立新君!”
这一切,在秋澈耳中仿若惊雷,她的嘴张张合合,却说不出话来。
齐沉息叹了口气,不禁有点后悔,将这些都告诉一个并不曾知晓世族、文官和帝明、应晟暄之间微妙关系的女将领,又有什么用。他揉了揉太阳xué:“其实这些和你也没有关系,这些天我是真的知道了——无论秋家如何,你父亲如何,你是真的为西澜好的。粮糙的事qíng我知道了,我们这个嘉遥关还可以撑一个星期,戈平关那里也应该支撑得住。”
“瀚北部主君既然当初有心有谋代替固罗部主君,那么洛莹死后,他会疯狂报复,那么,如果戈平关弹尽粮绝,就又会……又会变成我看见过的那种惨相!”
“秋澈,我知道卓忘机在戈平关,你……”
听到卓忘机三个字,秋澈微微低下头:“不完全因为他。齐统领,无论在戈平关的人是谁都一样,既然如今是我在负责粮糙配给,便不能容许有丝毫纰漏。齐统领,斥候回报,渡过戈平河,离戈平关不远,正有一队北陆人运粮去他们的营帐,我们何不趁此机会派出一支骑兵夺下来暂解戈平关粮糙之急?”
齐沉息略一思忖,摆手道:“不行,太过冒险,前去劫粮的士卒必将有去无回。”
“我不知道禁军是如何考虑的,但是云岘军在离开幽都前,都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我知道朝中很少有人把这里当回事,甚至夺回戈平关都鲜有人称好。先前,若不是陛下在这里,粮糙就根本不会按时到。我们西澜人安逸惯了,宁可求和也不愿意开战,如今陛下还在路上,暄亲王一个人在朝中,一定无法也顶不住那么多臣子的压力……但是我不能这样任由他们放弃戈平关!”秋澈顿了顿,突然抬起头来,她单膝跪地,瞳中闪烁着那样坚qiáng执着的光芒,“齐统领,请允许我同云岘军三十骑前去劫粮,若不成功,秋澈便以xing命相抵!”
齐沉息看着秋澈碧绿的眼睛,沉默良久,终于从深处低低发出声:“好,你有这样的决心便去吧,如今要解粮糙之急,只能如此。”
秋澈行礼起身,眼中盛满叱咤天地的豪气,一勾嘴角,说道:“只要我秋澈还能站在这世上,北陆铁骑休想生生围死戈平关!”
看着那袭深红色的披风跟随着主人的脚步,飘飞着离开视野所及,齐沉息再度沉沉叹了口气,混合了欣喜的悲哀从心底浮上来,喜的是终有人和他一样,纵身死也不愿屈rǔ求全,悲的是朝中重臣甚至比不上一个女子硬气。他知道秋澈与如今身在戈平关的卓忘机关系非同一般,甚至听说过太后有意降旨指婚,但他从未想到,支撑着这女子成为激流中坚石的那埋得最深的基底,偏偏就是那样柔软的qíng感!然而下一刻,齐沉息不禁感到有一丝寒意沿着脊椎传上来,他想到了一个人,他突然觉察到她们相象之处,却终于没有再敢多想下去。
秋澈离开两天后,攸牧郡的粮糙依旧没有运到,而秋澈和她的三十骑依旧音信全无。深夜,齐沉息按耐住不安,举着油灯细细看着行军布阵图。室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焦虑沉积于心的齐沉息一皱眉,正yù训斥,只见守卫一掀门帘,全然不顾规矩大声喊道:“大人!粮糙来了!粮糙送到了!”
齐沉息没有说话,拨开门口的守卫,疾步走到外面——一车车的粮糙霎时映入目中!欣喜之qíng,溢于言表,脑中那根紧绷的弦突然松了,齐沉息口中,只连连说着“这样就好!这样就好!”他走过运粮车,将手放上车中堆着的麻袋,冰天雪地里,被冻得硬邦邦的粗糙麻袋竟然摸起来那样舒服,就好像小时候在幽都炎夏里捧在手里玩的冰盏。然而,他的目光突然停留在车畔站得毕恭毕敬的赶车人身上——那不是攸牧郡小吏的官服。“你不是攸牧郡来的?”
“不是。小民原来是北边邢山屯里的人,后来北陆人占了我们的屯子要我们帮他们送粮,这次我们出来,在半路上面,正好就被人劫了。那领头的听声音是好像是个女的,她自己听说屯子被占了,吩咐几位军爷看着我们把粮送到嘉遥关来,自己又带了几个人往屯子那里去了。哦,对,好像听军爷们是叫她‘秋大人’。”
“啪!”齐沉息重重一拳击在麻袋上,又狠狠一跺脚,看着远方河对岸戈平关的依稀灯火,如深夜一般沉默下去。
秋澈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牢牢反绑住,身下是一片毛毛的羊皮毡子,带着她厌恶的羶味。
她清楚地记得落马前的每个细节,哨声从四方聚集而来,北陆铁骑排成包围阵势。明知道北陆人引她去邢山屯可能是个圈套,她还是去了,怀揣一丝侥幸,可以夺回这个储粮的村屯。被血水汗水沾湿的头发黏糊糊地被她咬在嘴里,她把剑从一个北陆人身上拔出来,鲜血喷涌而出,飞溅到她的眼睛里。霎时,天地一片鲜红。她。然后,她依稀看见那支带着玄铁箭头的箭如何以匪夷所思的路线牢牢钉入她身下坐骑的前腿,战马吃痛,猛地将她甩下去,最后,她的头撞到冻土上,眼前一片黑暗,耳际“轰”的一声,仿佛整个天下突然崩塌。
“西澜也有你这样会带兵的女人?”
那人说的是西澜话。秋澈寻声抬起头来,第一眼,便看见一对漆黑如墨的眼眸。这对眼眸的主人身着铁甲,腰间佩剑,略卷的发间带着金色的细环状头冠,头冠上细细镂出羽毛的花纹。说话的人俯视下来,带着审视猎物的神色,烛台上的火焰倒影在里面却不像是倒影,却仿佛是那样野心勃勃的炽热目光点燃了烛火。见秋澈不回答,他弯下身,一把捏住秋澈的下颚抬起来,笑容玩味:“仔细看了,才发现你摔下马比坐在马背上更加漂亮!只有你这样的女人,才对我北陆主君洛盎的胃口!”
秋澈口中被塞着破布,只有眼睛反she出凛冽凄狠的光芒。
“不错,这xing子我喜欢,够硬够烈!你要是愿意做我金帐里的女人,开开心心替我生孩子,我就放了你,从今以后,你就是我们忽伦汗国尊贵的侧阏氏。”洛盎顿了顿,“你若是不愿意,那么你就要做洛莹的祭品,我会把这个祭坛设在戈平关城楼能够看到的地方,让你的那个守着戈平关的相好也看看你被放gān血会有多么漂亮!女人,如何?我可是像你们国主一样,给了你两个选择!”洛盎拿走秋澈口中的布,漆黑的瞳倒映出秋澈略含诧异的神qíng,同时盛了满满两潭嘲讽:“你不用问我为何知道那么多,哪里都有没骨头的墙头糙!”
“西澜是有墙头糙,不过……幽都秋氏,谁的胁迫都不受!”秋澈听见自己斩钉截铁地开口,她突然笑了,这句话真好,那么硬气,骄傲随着没个发音酣畅淋漓地冲出来。她想到几天前的事qíng,那个野蔷薇一样的洛莹这样说着扑向刀尖。秋澈很清楚,为何会想到说这句话,她齿间一用力,苦涩冰凉的液体霎时冲入喉中——幽都秋氏的女儿,从来都宁愿玉碎……
眼前的烛光摇曳得仿佛发了狂,所有笔直的线条突然间都弯成了不可思议的角度。她依稀看见幽都飞扬的漆金檐角,闻到紫秋罗的香味,然而,那一切迅速地从身边经过。剩下的,只有一个声音一张熟悉的面孔——“我会将你抢回来,不惜一切!”说话的男子眉眼温柔,言语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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