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烟一空_羲冷【完结】(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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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欢一掌拍开晟暄试探着伸过来的手,大声吼道:“你不知道!”

  一股尖锐的苦涩从心头穿透着涌出。她咬牙屏住浑身的颤抖,脸颊微红,太阳xué附近的经脉剧烈跳动,似乎能够清晰地听见被怒火灼痛的心脏发出沉重的声响。她握掌成拳,正要举起,却还是死死压了下去,指甲抠进掌心的血ròu,火辣辣地疼痛。

  尚欢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喷薄而出的恨意,竟然第一次化作了那样平静陌生的语调:“暄哥哥,当初是你救了我,我也知道,我的身份在西澜有多特殊,所以我时时记得不能让你为难。现在,你明白告诉我,还需要我做什么。因为和谈过后,我不准备再回幽都。”

  话音甫落,尚欢自己也是一惊,虽然离开幽都这个念头从得知秋澈的事之后的一天内一直徘徊在她心中,却从未当着晟暄的面表露丝毫。

  她看向晟暄——他的眼眸犹如明镜,光明澄亮,却也只是将万物收容进去再尽数原样反she出来。如果本来便是漆黑不见底的深渊,那么她一早就会知道,跳入还是绕开,沉溺还是抽身,早先就可以决断,又怎会到达如今非要再不相见才可以保全幻影的境地。

  晟暄没有说话,不动声色地走近几步,递给尚欢一份折子。

  折子描了金边,却是洁白坚致的玉版纸,只有要事,臣子才会用这样的纸张上奏章。

  尚欢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却还是翻开折子。深褐色的眼睛扫过一行行齐整的字,“突遇风沙”、“不知所终”每个字词甚至每一道笔画都叫她的眉皱紧一分。她的目光最后落到一个鲜红的印章上——那是西澜国主的印章。

  “你不想再回幽都,我也不想再回幽都。这次和谈后,世上便再没有暄亲王和宁公主。”晟暄迎着尚欢的目光微微一笑,“我知道你不愿我知道你的想法,那就当这是最后一次。”

  尚欢不住摇头:“你不用再哄我,你放不下幽都和帝明……”

  “没有我,那些世族重臣再无话可说,也不能处心积虑要将我推出去维护自己的利益,明哥办事反而能更加容易一些。终有一日,他会将西澜的浮华变成清明。我在信上和明哥这样说了,他今日下午便已经回幽都,也就同意只再留‘暄亲王’、‘宁公主’一个月寿命。”

  “你……你胡闹。”

  “说得好!我是胡闹!”晟暄从尚欢手中接过折子,眼眸清透,瞬间闪过一丝少年时代骄傲而飞扬的神采,“我应晟暄一生只会胡闹两次,第一次用国主的位子换了一个八岁的女童,第二次用两个死去的户籍换两个人几十年的自由。第一次胡闹,我不曾后悔,第二次,我也一定不会!我胡闹,你愿不愿陪我胡闹?”

  胡闹,真是胡闹。人前,她只能在暄王府里安静地做她的宁公主,他也只能用层层叠叠的亲王常服为自己拢上一层层压抑的灰色。身为王族子弟,就意味着在出生前就已经用所有普通人能拥有的qíng感念想,去换取身体上披着的尊贵外衣和身体中流淌着的高贵血液,然后与所思所念的人一起踏上一条相知虽殷相遇却疏的无归路。他看着她深褐色的眼眸日趋浓丽,却深知自己与此无关,她要的欢乐,他也根本不能给,因为他只能是教养了她的兄长,即便并无血缘关联。人后若可能有另一重关系,也只能经由这般胡闹,才能达到!

  尚欢张了张口,却发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晟暄的话,她仿佛没有听懂,只睁大了眼睛无声询问。从前无数句似是而非的话拼合在一起,诧异和突如其来的狂喜,终于在她的双颊烧出淡淡一片粉色。她向前移了半步,却踩到裙裾,脚下一软,却被晟暄揽住腰际。

  “你今天那么早起身,早些休息吧。你也不用再想着赶我走,明天我们一同赶路去爻玄关。”

  晟暄说罢,却发觉衣袖被尚欢紧紧牵住。

  “你留在这里,等我睡熟了再走。”

  “好。”晟暄轻轻一笑,神色间终于透出些不加遮掩的宠溺。

  晟暄坐在chuáng头,就着微微摇曳的烛火仔细地看着睡熟的少女。她的十指依然抓着他的手,那是小时候养成的习惯。他不陪到她睡熟,她便一夜睡不安稳,说到底,还是她八岁的上元那夜种下的祸根。那一夜,他自己还不过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面对因梦魇哭泣的女童手足无措,只好擦gān她的眼泪,哄她入睡,由着那双冰凉冰凉的小手紧紧拽着,直到天明。

  突然,有人在门口轻声道:“暄殿下,有人找您,说在庭院中等……”

  晟暄看了看睡熟的尚欢,轻轻抽出了手,走了几步,又转身为她盖好毯子,才出得门去。

  “暄哥,你好悠闲,竟然得了空离开幽都到这缇罗城来。”

  晟暄寻声看去,只见年轻将领从银杏树后走出来,一脸神qíng似喜还悲。几个月不见,卓忘机瘦了许多,却仿佛一把出鞘饮了血的利刃,发出冷森森的寒光。晟暄却还是不动声色地问道:“忘机?你怎么回来了?”

  卓忘机惨然一笑,伸手扶上树gān,剥落下一块树皮:“是啊,我怎么回来了?那么多人都死了,秋澈也死了,我怎么还活着,而且还回来了,还带着她的骨殖……回来了!”

  “秋澈的事,当初我应该阻拦。”晟暄对于卓忘机与平常截然不同的语气无动于衷,依旧清清淡淡地开口。

  “当初?十年前,你说要给我一个清明世间,至少不能让边关的士卒受苦,不再让将帅因为没有粮糙贸然出击!应晟暄,你答应过的,你答应过的!”卓忘机不住重复,惶恐地借此说服自己心中的另一个想法,“你可是西澜的亲王!你是如今国主的弟弟!你为什么连这样的事qíng都办不到?我和秋澈愿意为你甚至是帝明赴汤蹈火,你们就是这样对待我们的!”

  应晟暄没有说话,他一步步走近卓忘机,一把抓住他颤抖不已的肩膀,徒劳地用平静压制他的愤怒与痛苦。

  突然,卓忘机后退一步,右手握住剑柄,小半把剑已经出鞘。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仿佛那不是自己的,或者那手已经背叛了自己曾经的信仰。他缓缓抬起头,看了看晟暄,又扫视了一眼从回廊中冲出的禁军士卒,突然转身飞奔而去。他低声呜咽,却没有人听清,他唤的是秋澈的名字还是一声抱歉。

  “不要追!”晟暄喝止了禁军,淡淡道,“让他走……忘机是我一手带大的……”

  禁军看着暄亲王忽而露出自嘲一般的笑容,不明所以,却也无人敢问。

  晟暄昂首望天,不过几个月前,他亲口告诉卓忘机,这世上,若是想紧紧握住护住自己心头上的东西,没有人能够忘机……

  空中没有月轮,然而繁星点点,璀璨异常。边关也一定如此,营火如万千星子陨落般地亮着。没有人知道,灯中燃烧掉的是什么;没有人知道,灯火熄灭后的明日,袅袅盘旋着升起的黑烟散去,眼前看到的,又会是什么样的一番光景。

  夜深千帐灯,其实,都不过是在清寒苍凉与崩溃疯狂的边缘燃烧,暂时盛大而安宁。

  作者留言 终于更新了,泪……

  终于体会到一点:如果想给人郁闷的感觉,首先自己要郁闷……

  远行客(一)

  九月三十,帝明回到幽都。

  城门巨大而沉默的yīn影撒在他脸上,因为他的行进,慢慢移动。当幽都下午的阳光缓缓she入他眼中时,他眯起了眼,本能地伸出手靠在眉骨上遮挡。城内的铜钟次第敲响,似有波纹在空气中一圈圈dàng漾开,在金红色的天地间塑造出百年来这座都城从未显露过的恢弘。紫秋罗的花瓣纷纷自空中落下,擦过他的发,落在他的掌心。

  路畔的人依然尽其所能地欢呼,尽管所有人都知道,西澜并没有完全赢得这场与北陆忽伦汗国的战争,只是暂时立起一道屏障,防止北陆铁骑再次突然进犯。带着馨香的柔软花瓣,在触及他的那一刻,都带了温暖的热度,引燃起他心底渐渐熄灭的烬灰。

  帝明清楚记得,上一任国主亲自北巡归来的时候,便是这样盛大的场面。那年他不过十一岁,拉着晟暄同齐沉息一起偷溜出宫,并肩站在人群后,略踮起脚,透过熙攘的人群,看着纷然而下的花瓣和所有人脸上骄傲飞扬的笑容。

  这便是他从小深知要背负一生的国度和百姓,也是他九年之前登上祭坛立下誓言要背负一生的国度和百姓!广袤、宽容、声势浩大,任何没有际涯的词语都可以用来形容他们,而且,都不为过。

  十月初一一早,帝明便重开朝议。

  帝明离开幽都亲自北征的一个月内,作为监国的应晟暄每样事qíng都处理得十分妥贴,唯独朝议,他从未开过。按照惯例,监国之职,是国主对于储君的最后一次历练,监国代替国主开朝议,于qíng于理并无不妥;更何况,朝野上下传言四起,都说帝明是铁了心准备将实权jiāo到他的幼弟手里,甚至还有人说帝明是已经下定决心让位给暄亲王。没有人想到,暄亲王以这样的姿态完全拒绝了王宫未来主人的身份,帝明得知这事,也不由深深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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