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烟一空_羲冷【完结】(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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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伍禾毫不迟疑地欺身上前,刹那间又闪到她身后,一手抓住她蜷成拳的右手,另一支手臂却死死扣住她脖子。她看见一盏灯的火苗被疾速的气流割裂,碎成两缕、四缕,然后,轻悄地灭了。她的肩膀上突然一阵疼痛,伍禾手上再一用力,她只觉得自己像那盏灯一样,仿佛立刻就要被无法抵御的qiáng压夹碎。

  “如果……如果你杀了我,暄儿……他……”帝明缓缓说着,气息破碎,脸上却带着令尚欢心惊的似笑非笑,“他也会同死!”

  晟暄会与帝明同死,一瞬间,这个念头不禁让尚欢气息一滞。她回神的时候,手中的小瓷瓶已被伍禾夺走。她只听耳边一句“公主,得罪了!”,便觉得后颈一痛,眼前一黑,天旋地转。恍惚间,她看见钗环、簪花委弃一地,乌沉沉的长发尽数散落下来,她的嘴角终于在失去知觉前扯出一个自嘲的笑——这般模样,哪里还有什么公主的影子,不过一个将死之人罢了……

  之后,一夜乱梦,却始终不见有人冲入澄凝宫将她监禁。

  “公主,公主……”兰汀柔声唤着,轻轻抚上尚欢的头发,“我还让膳房做了黑米团和紫云糕,他们答应着马上就会和藕粉一起送来。公主,奴婢先来服侍您梳洗。”

  尚欢“嗯”了声,直起身子,让兰汀为她披上晨衣,扶住她的手坐到妆镜前。

  兰汀看见尚欢的手腕上,那些指印的颜色已经淡了下去,却依然不动声色,一如既往与尚欢说着离开数十载的家乡中亦真亦假的趣事。然而,尚欢只是轻声答应着,全然没有从前在王府中时眼中流露出的好奇。从爻玄关一路回来,兰汀便发觉尚欢的话少了许多,然而,又是在这一夜之间,她仿佛又变了个人,浑身上下再没有一丝活物的气息。

  天未亮时,帝明身边的禁军侍卫伍禾亲自将尚欢送回澄凝宫。昏huáng的灯火,首先照出虬髯军汉神qíng凝重的深碧色眼睛,而后,是他怀中被火蚕丝密密织成的黑底暗花绣金披风紧紧包裹的人形。蓦地,一只苍白得几近透明的手从暗色里垂落下来,掉进另一片同样漆黑的夜色。“公主醉了,寸步难行,陛下吩咐我亲自将她送回来。”伍禾的声音没有起伏,似是诉说再平常不过的事实。兰汀会意,摒退左右的小宫女,向伍禾一点头:“伍大人随我来。”伍禾知道兰汀的资历,也不再多解释什么,跟着她进到内室。他将尚欢平放在chuáng上,道:“陛下还吩咐了,要姑姑守着公主。”他说罢,行了一礼,即刻便转身离开。兰汀走近,看见那个曾经神采飞扬的少女,人偶似地无声无息。尚欢泛出青白颜色脸庞,整个深陷在漆黑的斗篷与散乱开的长发中。兰汀看着眼前一切,不禁伸手捂住口——此时的尚欢就好像家乡传闻中在海祭时投下水的人,他们的手脚先被人绑住又被海藻缠住,尽管看见了头顶的光亮却动弹不得,大声呼救也只有一串串浮上水面的汽泡,最终他们只能徒劳地在水中挣扎,沉在恐惧与绝望里慢慢溺毙。“死……不要……暄……”突然,杂乱破碎的呓语从少女几乎没有血色从唇中吐露出来。她的睫毛时而颤动,秀长柳眉紧紧蹙在一起。

  兰汀忙放下层层帷幔,摇了摇头,轻轻太息。她毕竟在宫中待过二十年,自从晟暄成年搬出王宫之后,才跟随着到了暄亲王府。然而,她从没有忘却宫女的本分与适时的沉默。如今,她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隐隐知道一定出了大事——那件事,不可言说,甚至不能过问。

  尚欢展开双臂,顺从地让兰汀理好腰间的锦带,却突然毫无预兆地开口:“姑姑,我昨晚没有醉,你知道的。”兰汀的手停了停,抬起头,笑道:“公主是醉了。只有醉了的人,醒过来才会这样说。”尚欢叹了一口气,想再说什么,却被屋外一声尖细的“国主驾到”打断。话音落时,她不禁一颤,手不自觉地抓住兰汀宽大的袖摆。“你们都先退下吧。”帝明吩咐着,缓步走进内室。兰汀最后一个走出房间。她看见尚欢眼中多年未曾出现的惊恐与憎恨,但她只能悄然掩上门,在暗中不为人知地轻叹一声。帝明自顾在桌边坐下,灰蓝色的眸扫了一眼桌上食盒中冒着热气的几样jīng致点心,随口问道:“还没有用早膳?”见尚欢不回答,他轻笑着双指捻起瓷碗中的小勺,在透明黏稠的藕粉里搅了搅:“到底身上也流着中州人的血,喜欢吃这东西。不过在西澜,藕粉可不多见。如果不是他从前在宁妃那里吃过这个,特意寻来给你,恐怕你九年里也不会养成这个习惯。”

  尚欢低下头,紧抿着唇,只不说话。帝明的意思,她早已明白,那个温雅的年轻王公可以带她离开恶梦与欺诈,可以用温暖的掌心拢住她冰冷的手指,然而,他固执地将她闭于心门之外。帝明伸出食指扣了扣桌面:“过来坐下,朕有话说。”“为什么不杀我?是我下的毒。”尚欢依然站在原地,语调中没有起伏。“我答应过两个人,绝不会动你。我知道,天底下想要我死的人数不胜数,要我死的缘由也千千万万,但我绝不担心你会再对朕动手。”帝明说着,站起身,一步步bī近尚欢,眼中带着一丝叵测的笑意,“因为朕死了,晟暄也会同死!”尚欢呼吸急促,退后半步撞上内室中央的屏风,却随即冷冷道:“你竟会拿血脉相连的兄弟的xing命威胁我。帝明,你疯了。”“疯了?哈哈哈哈!”帝明突然高声大笑,dòng天彻地的明亮目光底下衬着傲慢张狂,他紧紧盯着尚欢,让她无处可避。

  “朕登基九年,这些年,天底下所有人心里都这样想,但敢当面这么说朕的人决不超过五个!不错,朕是疯了!但是,朕没有拿晟暄的命威胁你!你真以为我不知道秋家那些事qíng之后,你有多恨我?若不是为了让晟暄明明白白知道,你为了他什么事qíng都愿意做,我也不会动那杯下了毒的茶水。无论发生什么,我绝不会害他!你想知道原因?好,我告诉你,因为小暄儿是我的影赘,我也是他的影赘!为何每次他身上不舒服,我都会让人捎来的方子?为何那些方子偏偏又都是对症而下的?就是因为,我们的命早已连在一起,互为影赘!”“影赘……”尚欢呢喃着,眼中显出迷茫的神qíng。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中,陡然浮出些深沉的颜色:“如影随行,赘附于身,以此血躯,承彼祸难。影赘是西澜麟趾一门最隐秘的密术,甚至是麟趾一门,都是传承自上古时代的顶尖密术世家。据说,他们是麒麟神流落尘间的血脉。无论如何,这个家族的人,的确流着不一般的血,凭借这一点,他们能够判断出国主最合适的继承者,而后,缔结誓约,成为这位国主的影赘,为国主承担下所有病痛,直至最后为国主而死。所以麟趾一门最为正统的一支里,从来没有人得以善终。”

  尚欢冷哼一声,又道:“麟趾一门的人,原来真有麒麟神的慈悲心肠,个个都自愿成为影赘,代替国主不明不白地丧命。”帝明全然不理会尚欢言语中的讥讽,不急不缓地继续说下去:“麟趾一门的存在,一直都是为了国主之位,原本就只有历代国主知道这个秘密。你以为一纸诏书就能让西澜的世族无话可说?这一纸诏书只有加上了麟趾一门的血印家徽才有效,不仅如此,国玺上也加载了术法,只有当新国主的影赘用自己的血在上面写下新国主的名字后,新国主才能够拿起它。顶尖的密术师,总不免为一股势力所利用,投靠西澜王族能保得荣华富贵,又能远离尘嚣,付出的代价不过是一代一个影赘的xing命,麟趾一门上下都不会反对。麟趾一门的正统继承人,与王族中人一同长大,便于日后与储君缔结誓约。说是誓约,其实也只是两家之间鲜血淋漓、盘根错节、却也挣脱不掉的羁绊。”“有麟趾一门,你又怎会都是影赘,暄哥哥又怎会是你的影赘?”尚欢嘴角抿出冰冷的一线。“你本该明白这件事,那天你在。”帝明望定了尚欢,眼中突然带上了料峭寒意,“九年前的上元夜,你在场。而且,我和晟暄之间的誓约也与你有关!”尚欢不禁一颤,脑中的弦突然崩紧,那天夜里,她扑入晟暄的怀抱,而后,听见不过十七岁的他说了那样一句话——“我想要哥一个誓言……同样,我也会给你一个誓言。”当时,不过八岁的她只隐隐觉得异样,决计不会想到,这个誓言中亦属付出亦属回报的,竟然是彼此的xing命;而她更不会想到,在这个誓言中,她的位置,举足轻重!

  帝明缓缓踱回桌边坐下,目中凌厉的光芒,如同飞翔久了的鹰隼,终于暂时停歇下来。他叹了口气:“你以为,无论我做什么都一直得不到世族的承认是为什么?因为父王的影赘死后,我没有与麟趾一门中的任何人缔结誓约,继位诏书上没有麟趾一门长老的血印家徽。其实那些世族不知道,换作晟暄也是一样。我们亲眼看见父王的影赘突然跌倒在凌风楼里,七窍流血而亡,他是代替了父王被毒杀的!这个人就是从我们幼年就教我们诗书的太傅,他的名字叫做司马衍。这种羁绊,纠结得过了,简直可恶!所以,我和晟暄在那个上元夜,用分血咒转承了麟趾一门最正统血裔的血,没有人知道司马衍还有一个女儿……我说过,我答应过两个人不会动你,一个人是教养了你九年的晟暄,另一个则是给了你的父亲司马衍。欢儿,你本该是影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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