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烟一空_羲冷【完结】(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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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尚欢的第一眼是看不见这些的。

  “欢儿!”车内,传出应晟暄惯常的轻缓声音。

  许是手举得酸了,尚欢叹了口气,恋恋不舍地放下帘子,听话地重新坐好,却又不甘寂寞地摆弄起手上的琉璃环,或许只是为寻找一个焦点,盯牢了环里那条云烟似的一缕雪白。那是她八岁时候,晟暄哄她入睡送给她的东西,戴上以后,就没有再拿下来过。琉璃环初带上去冰凉冰凉,时间久了,却温润得感觉不到存在。

  “欢儿?”

  “嗯?”听见晟暄叫自己,尚欢猛地回过神来,抬头时候,手在车壁上撞了下,琉璃环轻轻一声清响。尚欢一愣,即刻低头察看,柳眉微微蹵了起来。

  “这琉璃环不是脆硬的东西,不会坏的。”晟暄口中淡淡安慰着,却也看着少女腕上那个剔透晶莹的饰物。

  “没有坏!”尚欢细细检查一遍,长长呼出一口气,抬起的眼眸盛满释然。

  “其实坏了也不要紧,府里还有其他的镯子串珠。”

  “不一样的,我只要这个!”

  晟暄听了,稍稍一愣,却笑了。他也明白,许多事物承载着的东西,比原来的事务,其实,要珍贵千千万万。

  “你刚才看了那么久,外面什么这样好看?”晟暄伸手整了整尚欢没有放好的车帘,笑着开口。

  “不曾见过的东西当然好看!可比天天对着的那些字帖、琴谱有趣多了!”帘外渗入的阳光照在少女的脸上,她神采飞扬,又故作不满似地旁敲侧击,“我刚才见到有人手里提着的鸟笼在街上溜达,就算是只鸟儿也可以上街看看,这样看,我连只鸟儿都比不上了。”

  晟暄轻轻“嗯”了一声,却仿佛想起什么似地微微一笑,问:“对了,你可知道我第一次出了宫门看见的是什么?”

  “不知道,看见了什么?”话刚出口,尚欢便懊恼起来,本来计算好要软磨硬缠着让他同意多带自己出去的,不知不觉,话题便已经被晟暄不动声色地接了去,又恰好转到她想知道的内容。

  “那年,我大概九岁。”晟暄看了尚欢一眼,碧蓝的眸子里面显出一次孩童的顽皮与得意,“而且,我是同明哥哥和沉息哥,哦,就是如今的宣武亲军齐统领,我是和他们一同偷跑出去的。那天是上元,正好宫门换守卫,他们换了衣裳,然后骑了马带着我冲出去。出了宫以后,我坐在明哥哥的马上面,他和沉息都牵着马走在人堆里。我第一眼看见的,是街头艺人带着面具的祭舞!说来好笑,我从来没有在宫里见过这东西,就被火啊烟啊吓哭了,可没有想到,路上的人听见我哭了,都纷纷围拢来盯着我指指点点,这个时候,明哥哥才发觉没有换掉我身上锈了龙纹的小斗篷……”晟暄说着,轻声笑起来,却不自觉地右手抵额,微微低下头去。

  “那后来呢?”尚欢扯了扯晟暄的衣袖,颇有不依不饶的架势。

  “后来人越聚越多,我哭得越来越响,引来了在这条盛平街上当值的宣武亲军,然后,他们就把我们送回宫了。事后,哥哥他们当然免不了父王的一顿训斥,我倒逃过了,因为那夜受惊吓又受了凉,足足发了三天烧,十多天以后才被准许下chuáng。”

  尚欢惊讶地看着已经二十六岁的应晟暄,如何也想象不出,这个在她眼中一直那样淡定平和的男子曾经也有过这样惊慌失措的样子。她看着他,突然愣住了,那双她总也看不透的碧蓝眼睛仿佛突然变成了一捧明洁的泉水,清透澄澈,将自己全部沉浸在了十岁那年上元夜的惊惶与惊喜。

  那该是怎样的回忆……有没有撑满漆黑夜空的盛大烟花,有没有充盈街头巷尾的欢声笑语,有没有伴以火焰锣鼓的喧闹祭舞?其实,有没有这些,都无关紧要。世间,只有两匹马,两个换了平民装束的少年,一个坐在马背上锦衣轻裘的男孩。他们一起逡巡在街头,慌张地面对与他们的身份地位同一刻诞生的,却从未曾真正谋面的声势浩大的幽都——或者,整个西澜。

  同样一个幽都,同样一个上元夜,除了那个假后藏真的背景,其他的东西,竟然都是不相同的。

  对于尚欢,上元夜永远都将是一个没有出口的噩梦,梦里什么都没有,却又有令人窒息的所有一切。这个噩梦,时间不能平复,记忆不能颠覆,只能永远在恐惧深处,静静蛰伏。

  今夕 (四)

  轻车依旧在路上缓缓行着,人们的喧嚣在车畔流水一样滑过,尚欢依旧低着头,晟暄支起下颚,看着被一层车帘隔得模糊的世间。无论是谁,都没有再说话。车轮碾过地面,以它特有的节奏吱呀吱呀地响着,在空茫中划下道道清晰的痕迹,仿佛要画出一个线条规整的衬底,同尚欢紧抿的嘴唇和晟暄死死扣牢的十指一起,营造出令人不知所措的沉默。

  忽然,车轮长长地响了一声,随即就停了下来。

  尚欢抬起头,还没有回过神来,眼中带着一丝茫然和一层不安,嘴唇紧抿出薄薄的一线恐惧。她不自觉动了动,离身侧坐着的晟暄更加近了些,一手撑在座上,另一手猛地攥住晟暄的衣角,痉挛似地一抽。

  九年多前的上元夜,她也是乘着一辆轻车经过这条贯穿南北的大街,那天车也是这样突然停下来。然后,她的rǔ母不由分说地用布条蒙住了她的眼睛,又吩咐人掉转车头向王宫驶去。随后,就是那个没有终结的噩梦的开始……

  晟暄伸手握著少女微微颤抖的手指,另一手撩起一半侧帘,向外探出少许,问道:“出什么事了,忘机?”

  “岔口那里被挡住了,好像是说,西海府的督府刚在宫里述完职从西边的承平门里出来,这会儿,就要经过这里,到自己在幽都的府邸去。”忘机说着,轻蔑地看了看前方不远的岔口,轻轻“哼”了声,道,“排场不小!”

  晟暄没有说什么,嘴角勾起一抹似是而非的弧度。他放下侧帘,转向尚欢,温雅端和的脸庞上漾开平静的笑意,他开口,只轻轻说了句:“放心,外面没事。”

  “暄哥哥,我想出去。我不喜欢被关在停住的车里,我想出去。”尚欢抓紧了晟暄的手,脸色苍白。

  晟暄没有犹豫,点了点头,带着尚欢下了轻车,站到早已下马的卓沉息身侧。

  岔口围拢的人渐渐多了,站在前面的人则或轻微或故意地互相推搡着。拦住路口的士兵大声训斥着不小心扯到他们军服的孩童,脾气更bào躁些的甚至提起长枪,用枪尾狠狠砸在他们的脚背上。

  斜阳的金红被利刃一折,she到尚欢眼中,却变成了弧光森然。她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将头扭到另一侧。

  “前面何事,各位又为何集聚于此?”忽然,一个清脆的女声从人群后传来,却仿佛凌空一道闪点,明亮之后随即隐没在浓黑翻滚的卷云中。

  “秋澈?”卓忘机认得这个声音,回头,正对上着五品武官常服的女子骄傲飞扬的眼眸。

  秋澈愣了愣,随即翻身下马,挤至卓忘机面前。

  “你怎么在这里?”

  “怎么你在这里?”

  霎时,两人的问话脱口而出,虽不完全一样,却是难得的雷同。

  尚欢在旁边看得仔细,不由轻声笑起来,饶有兴致地看看卓忘机,又看看秋澈。

  秋澈这才发觉站在一边的应尚欢和应晟暄,看到尚欢嘴角执起的几分玩味,白皙的面皮上顿时泛出些淡淡的红色。

  倒是卓忘机,见秋澈面露难色,回瞪了尚欢一眼,依旧不改眼中闲散的笑意,转向秋澈,道:“我们本是想去南苑的,却不料正巧遇到了西海府魏督府的大驾。你又为何在这里?”

  未等秋澈开口,旁边却有人冷哼了一声:“什么督府!什么大驾!听说先前不过是个察访使,拼命榨了百姓口袋里的钱,又献了宝贝,哄得金殿里的主人一开心,这做奴才的便是什么都有了。”

  这人说罢,旁人一阵附和,一时间,嘈杂纷纷。

  其中,站在晟暄身侧一人叹了口气,道:“如今也不知其他那些吃皇粮封爵位的大人们都在做些什么,宁可整日琴棋书画,竟放着这样的事不管。”

  卓忘机皱紧了眉,却看见晟暄依旧微微笑着,好像影she的人事与自己毫无gān系,甚至仿佛什么都不曾听见。

  这时,沉闷的脚步声与清脆的马蹄声从远处渐渐传来,细小的灰尘在空气里不安分地上下沉浮。终于,那辆华车从远处缓缓而来,顶上堆了金,檐角下挂串串了西海出产的明珠,侧帘是素色云锦,在督府品级默认的限度内极尽铺张。

  间或赞叹,间或嫉妒,间或憎恨,却没有人料到,会发生那样快的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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