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忘机最先感到一丝异样,懒散的神色一扫而光,双眉紧锁,手早已按在佩剑上,牢牢盯着跟在车尾的一个长枪侍卫。他不知道原因,却感到一种熟悉却又令他心惊的气息,不,那不止气息,还有眼神,那种地狱深处求死的恶鬼的眼神。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侍卫突然停了下来,借着一段不长的距离,猛地向前突刺。这一刻,他已经等了许久,枪头钻破木质车板,随即被拔了出来。鲜血从原先明晃晃的枪头上流淌下来,甩出的一滴绯红种入他的脸上的快意,随即迸发出难以抑制的满足。
“我是替天行道!”刺客嘶哑着嗓子厉声大喊,“这狗官,汛期不修海堤,害死我老母亲,我的几个弟兄又因为采珠,淹死在海里!他还不放过我的小妹,非要让她养着什么‘容涯珠’,不准她吃喝,活活把她饿死!天理不应容他,不应容他!”刺客怒目圆睁,仔细看,却也不过是一个少年。
然而,他没有来得及逃走,或者他压根没有想逃。其他侍卫一拥而上,将他死死压住,又用绳子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继而用破布塞住他的嘴,一阵踢打后,将他拖走。
没有人听见西海府督府的惨叫。侍卫打开车门,紧接着,一阵血腥扑面而来,与街畔紫秋罗的花香绞成了瑰诡的妖异。
秋澈眼中满是不致信的神qíng,轻轻开口,声音微颤:“暄殿下,我今天本是奉了太后的令来找你的,她让我转告你,今日下午千万不要出王府……”
晟暄的眸陡然一紧,面上依旧波澜不惊,似乎未曾听见秋澈的话,反而转向卓忘机,开口道:“忘机,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也和刚才那个少年一样,眼里有火一样要烧尽一切的光芒。”
卓忘机道了声“我知道的”,便不再言语。
对于这一场刺杀,尚欢几乎什么都没有看见,刺客停下脚步瞬间,就有一只手指纤长的手覆上她的眼睛,接着是耳际风一般飘过的一句——不要看。她听见利器刺穿木板的声音,却立刻转身,幼时那般扑到晟暄胸口,双手死死拽住在她印象中永远柔软永远散发清香的gān燥衣料。
“你不要怕。”晟暄轻轻开口,声音悠远宁静,又伸出一只手,握牢了尚欢冰冷的指尖。
尚欢“嗯”了一声,她感到自己的手指微微苏痒,浅淡的暖意从晟暄柔软的掌心传来。幼年恶梦似的一夜之后,尚欢就已经习惯了这种和煦的暖意。在她因惊恐无法入眠的时候,晟暄就一直以这样沉默的方式告诉她——他存在于她身边。而她也因为他的存在,放心地卸去种种不真实的妆容,将所有的恐惧、忧伤一并展露。
这一刻,尚欢站在幽都的街头岔口,身边的其他一切都无关紧要。她抬起头,迎着日落的方向。她看见应晟暄线条柔和的侧面,看见他嘴角勾起的几年来越发令人捉摸不透的浅淡的笑意,看见他碧蓝却深不见底的眼眸,看见这两潭静水中光华流转,然而,她却分辨不清,这光华所传递的是惋惜还是叹息。
很多年以后的冬天,尚欢坐在薰风扑面的暖阁中,看着窗外纷扬而落的漫天大雪。她乌沉沉的发间cha十二支花钿,身着鲜红金丝织锦大袖衫裙。即便她将侍女送来的手炉时时刻刻置于掌中牢牢握住,却还是觉得手指僵硬冰冷,她甚至觉得自己的手再也不会回暖灵活起来。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终于明白为何应晟暄轻轻握住它们,只说“你不要怕”,却不曾道一声“我和你一起”。这个时候,她才无比悲哀地发现,其实,她已经无法握住什么,或许,她根本未曾在这一场浮生中真正握住什么……
钦使 (一)
那场发生在幽都最繁华的街道岔口的刺杀,不消片刻,便在整个都城内传了个遍。亲眼见过的人,已经将场面描绘得鲜血淋漓;而没有见过的人,凭着想象,却又将鲜血淋漓化作了一片只应在地狱见得的惨象。然而,无论是哪种描述,无论是否夸张,却都是带着明显的欣喜,转述着从行刺少年呼喊中的西海府督府罪行和他的自取灭亡!
如同làngcháo,来势猛烈,却也去势讯疾。在民间,关于这场刺杀本身的叙述,已然尘埃落定。然而借此揭露出的那些与西海府相关的施政实qíng,却仿佛一颗用力扔出的石子,投入了城北辉煌的宫殿,在虚伪构筑起来的平静中,炸起一蓬激dàng的灰土飞扬。
居于幽都的近一半官吏纷纷要求增开朝议,首先便是派了御史大夫向帝明直呈奏本。这些官吏自然知道这样的奏本帝明依旧不会多加理睬,便接连着联名呈上两份奏本,虽然内容都是增开朝议的要求,却分别借了“礼法祖制”和“德义”这两条立国初期第一位西澜国主定下的治国准衡,教帝明无法违背无法反驳。于是,帝明即便心中不悦,也不得不于一周内增开朝议。
然而,帝明只不过是同意遵循祖制,同意增开朝议。
身着紫黑常服的官员接连登场,帝明却一手支额,半靠半坐于金雕龙纹的书案之后,不时变换一下姿势,甚至打一个哈欠,如同一个奇异的旁观者,拒绝任何实际形式的参与,只静静看着台下的一出好戏。但对于官员偶尔激昂尖锐的请奏,他gān脆一挥手吩咐退下,碰到固执的官员,他也不厌其烦地重复几遍这样的动作,竟同幼年在凌风楼学习应答仪礼时候的依样画葫没有差别。
他蓝灰色的眼睛漠然地扫视着立于三级台阶之下的百官,不得不承认,他的目光是无比通透的,但他却故意在这样的目光中混杂了谐谑。他深知,那些纷然登场的官员几乎都是从前拥护二皇子应晟暄,无奈晟暄根本无意朝政,后转而投向晟暄之母离太后及离氏一门的世家贵族。他也深知,如果被刺的不是西海府督府,这个突然发难的契机也便不会存在。
西澜国西边,有句廉海,句廉便是取自海线绵长曲折之意。沿海线齐整排下的六府,从来都是鱼米之乡。应氏一门立国十一代三百余年,国库税银的大半,便是取自这六府。除此以外,海线六府贡上的素绢丝缣,织造jīng细,也令幽都高门望族青眼相待。因此,便有了“六府熟,天下足”的说法。
而位于横穿西澜的澜水入海口的西海府,在海线六府中,也是最为风光的。中州的诗赋中,提及西海府,也经常出现“人杰地灵,物华天宝尽汇于此”的描述。幽都的官员们纷纷传说,若是能得机遇外放于西海府,便是至少为三代子孙植了蔽yīn,督府这样的三品官,竟比幽都的二品还要令人称羡。轮到这个肥缺的人自然要经受八方妒忌的目光,若是身正还好,要是恰好被与自己身后势力相对立的官员抓到把柄,一家再无宁日也会成为奢望中的结局。
时值今日,海线六府正遇百年一次的cháo汛,海面较往年上涨了十几丈。年久失修的堤岸被轻易冲垮,咸水灌入良田农舍,生灵涂炭。这件事,竟然被西海府督府为首的几位地方大员私自按压下去,因担心自己的官印,只加紧协助察访使搜刮珍宝,却不上奏禀明实际灾qíng。
刺杀发生后,帝明立刻便下旨惩处这名督府在西海府的亲信、家眷,然而,契机并不是为了如此明了的目的而被众多眼睛盯牢成为契机的。朝议进行了两三个时辰,世族官员竭尽经典,反复提起“祖制”“仪礼”,仿佛经由谁的提醒,偏偏要让这个依祖制即位的皇长子应晟明知道——若是你一意孤行,便是自找的步履维艰!
朝堂上,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臣向前一步,向着帝明深深一礼,道:“臣,恳请陛下从今日其,批复奏章,并向各部公示!”
帝明抬了抬眼皮,见是负责仪礼的太常令,便惯常地说了声“知道了”。
早在凌风楼读书的时候,他就记住,在种种答复之中,唯有这三个字是最稳妥的,既不是那样坚决的反对,也不是经确认后的肯定,只是一种巧妙的迂回,以便赢取重新仔细思考的时间。可帝明早已不将这三个字作为迂回的的借助,于他,这不过是句口头禅,底下深藏的,便是又伪装了一层模棱两可的不予答复。
“臣以为,陛下不知道。”太常令不顾年老,更上前一步,声音也提高了几分,沉痛的神色凝满了脸上每道皱纹。
“哦?”帝明眯起眼睛,眼角迸she出讽刺、不满的光芒。
太常令仿佛故意忽略帝明的神色,继续说道:“臣以为,是否批复奏章不止仪礼道义,却还牵涉到陛下您自己的权力尊严。若您按时批复奏章,那么上下同心,便不会出现地方官员无人敢报灾qíng的事,幽都盛平街口便也不会有这样动乱人心的刺杀。”
“太常令终于没有提到祖制、仪礼,却说,这次刺杀,追根究底,最该惩罚的人就是朕?哈哈!”帝明突然大笑几声,边笑边说道,“那么就gān脆来罚朕好了,罚朕不识忠良不辨jian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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