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嗣胜站在他身后,低声道:“王爷,差事办妥了,您看……?”
“你现在去回禀罢。”段成悦淡淡道,“我回府了。”
陈嗣胜躬身道:“是!”
马车平稳行驶了片刻,便驰入了翯城的闹市,街道摩肩接踵,车夫减下速来,使得马车微微一震。段成悦的身体一晃,从沉思中醒过神来。这时,车外叫卖声、喧哗声、吵闹声,一齐涌进了他的耳朵,让他刹那间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他确实已很久没有出门了。自去岁初冬那场大病,他一直缠绵病榻,几乎便要忘记热闹的集市是什么模样。
他轻轻撩起车帘望外看去,行人大都兴致高昂地走着,脸上都带着热切的期盼,每个人都相互客气地说着话,谈天,或者讲生意,总之所有的人看起来都是生机勃勃的。他看见行人的头顶上面,霜白的杨花稀稀乱飞。
这让他心中忽然一动。
“嗳,”他吩咐车夫道,“不回府了,找个能看到好风景的地方,去坐一会罢。”
随行的侍卫知道他久病卧chuáng,兴许闷得慌了,然而照规矩是要劝一劝的。侍卫笑道:“王爷,何总管吩咐了,您的身子刚刚好起来,不能劳累的。”
段成悦眉头一皱,道:“我是去劳累么?走罢。”
“是,是。”侍卫料想在翯城之内出不了事,便问道,“王爷想去哪里?”
段成悦想了想,道:“捞月楼。”
捞月楼是南都翯城最老的一家字号,少说也有百来年的历史,向来享誉四方,不止四地富商,王公大吏慕名前去的也为数不少。捞月楼临一小泊,相传有仙人在此捞月,因而得名,酒楼四周jīng致幽雅,远亦能眺望城外镜山,是看chūn景的好去处。
马车才停到捞月楼,便有个长得一脸机灵的伙计满面chūn风地迎了上来,将段成悦送入座位,殷勤地沏上茶。伙计一看,侍卫侍立在段成悦身后,并不落座,便知此客非富即贵,当下不敢怠慢,笑吟吟地道:“客官面生,想必是初客?小店有一款梨花酒,最宜chūn日引用,所谓青旗沽酒趁梨花,小店的梨花酒,用的是南方最好的青瓷,碧若翡翠,玲珑剔透。”
段成悦微一笑,道:“我不喝酒。”
伙计jīng神大振,道:“客官如不饮酒,便不能错过一道菜。此菜名曰‘七山八海奇珍馐’,取的全是上佳的材料,鱼只用鳃边指甲大小的鲜ròu,鸭只取舌,至于瑶柱一类,更是南都少见的物事。于烹调上更加繁复,一道菜,手续不止十三,其间细节,却是本店之秘了。客官用过便知。”
“这道菜,跟饮不饮酒有何gān系?”
伙计耐心地道:“这‘七山八海奇珍馐’十分珍贵,要在口中无味时品尝,每尝一种,便用好茶漱口,再尝下一种,如此方能尽知其味。倘若边饮酒边吃,这盆菜就成了下酒菜,身价大掉了。”
段成悦一笑,道:“那就来一盆罢。”
伙计连连称是,问道:“客官还要些什么?”
“给我来一个黑鱼笋片汤,若有别的小菜,随便上一个就好。”
伙计唱着菜名,跑下去了。
段成悦侧过头,遥望远处的镜山。镜山早已满山chūn光,茸茸绿意,点缀着无数或白或粉的桃花,若有红成一片的,定是热烈的杜鹃。他记得镜山上是有许多杜鹃的,那时鬟姬还摘来给他看过。
那时他们都还那么小,无忧无虑,在祖皇德帝的华盖下上窜下跳。他觉得人就是这么奇怪,小的时候拼命想要长大,待到长大,才知道长大的生活一点也不自由,甚至,一点也不快乐。
他与他的兄长十年前也曾来过这捞月楼,家训严谨,十六七岁的少年,囊中羞涩,为了一碗黑鱼笋片汤,差一点就要脱掉衣服抵押。像那样尴尬的场面,如今是不会有了,然而其中的温qíng,只怕也不会再有了。
他的兄长如今是睿帝。他如今是定安王。
他忽然觉得心沉沉地坠了下去。
酒店中一阵吵闹打断了他的思绪。
捞月楼一向是豪门大贾云集之地,这些人哪怕不是读书出身,到了这地,自然而然,都会假装风雅起来,何况捞月楼素以照顾周到著称,几乎从来没有吵架的事发生。
然而确确实实,一个男人的声音大声嚷道:“一盘ròu丝,怎么就要五十两银子!分明敲诈!骗我是外乡人么!”
段成悦微愕,转过头,只见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衣着朴实,腰系长剑,涨红了脸,正在跟掌柜理论。看他桌上那个白瓷盆子,正是“七山八海奇珍馐”的样式。
掌柜也不生气,道:“这并非ròu丝,用料珍贵,是七种山珍,八种海味,所以才有这个名字,这道菜的花销向来是五十两银子。”
男子已经有些手忙脚乱,气急败坏地道:“哪怕七十种山珍,八十种海味,也用不了这个价钱!山上爬的,海里游的,还不遍地都是,我去抓几百种给你瞧瞧!”
大堂里不少人转过去看他,这时当他是小丑一般,哄的笑起来。
段成悦也不禁微笑。
男子的面孔涨得更红,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坐在他旁边的少女也微微红了脸。
掌柜道:“既然公子嫌贵,以我们这里熟客的规矩,打个折,你三个菜一共八十两如何?”他的话已经十分客气,男子却脱口道:“八十两!我身上统共带了一百两银子,是要给师父买寿礼的!”
这话一说,登时又哄的一声,笑声大作。
段成悦许久未见如此有趣之人,见他老实得可爱,不禁笑了出来,便有心给他解围,道:“掌柜,都算到我这桌罢。”说着掏出一个银丝缠绕的钱袋,轻轻搁在桌上。
这个钱袋一看就价值不菲,掌柜连连道谢,既然有人会钞,自然也就不急。
男子尴尬之极,走到段成悦旁边,抱拳道:“兄台,多谢了!”
段成悦微笑道:“不妨事。”
男子身边的少女走了过来,低声埋怨道:“叫你不要上这里,你偏要进来,这下可闹笑话了。还不请教这位公子的姓名,jiāo个朋友,来日也好还钱。”
男子恍然大悟,道:“在下李鸿雁,这是我师妹,名叫红颜,兄台贵姓?”
段成悦微微一愣,他倒没想要与他们结jiāo,然而这般豪慡的江湖人士,却也有趣,便微笑道:“我姓程,你们叫我悦之好了。”
李鸿雁道:“程兄,多谢你慷慨解囊,我们换个地方喝一杯如何?”
段成悦淡淡一笑,道:“抱歉,我不会喝酒。”
李鸿雁登时脸又涨得通红,大声道:“程兄难道嫌弃小弟是个粗人?”
侍立于后的侍卫见平白惹出事来,赶紧上前,站到段成悦旁边,皱眉道:“这位小哥,家主身子不适,不便饮酒。何况,家主好意为你解围,你怎么反而大呼小叫起来?”
那名叫红颜的女子将李鸿雁一扯,歉意道:“程公子,我师兄就是嗓门大,他没有别的意思,别理会他就是。多谢你啦。程公子是南都本地人么?住在哪里?我们改日一定还钱。”
段成悦微一笑,道:“不用了。”
李鸿雁一听,还要说话,却又被红颜一扯。
段成悦见他二人仍立在桌前,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好问道:“两位是来南都探亲访旧,还是游览名胜?”
红颜道:“不瞒程公子说,我们师父八十大寿,我跟师兄商量了半天,觉得南都说不定能买到别致的寿礼,一合计就来啦。只不过在这里呆了几天,也没淘到好东西,又听说捞月楼不错,差一点就进来出不去。”
她说的如此直慡,段成悦又不禁微微一笑,道:“倘若你们要买古董,我倒可以给你们推荐两家有名的店。”
红颜摆手道:“都去过了,没一件中意的是买得起的。真是白来了。”
李鸿雁道:“可不是这么说?咱们来到南都时,刚巧错过了定安王爷的大婚,本来买不到东西,倒还能看场热闹!”
侍卫心中猛然一跳,忙偷眼去觑段成悦的脸色。段成悦面无表qíng地看着他们,不知是喜是怒。过了半晌,他语气平淡地道:“两位既然没有买到合适的寿礼,就在南都玩上两天,翯城郊外的镜山景色不错,眼下仲chūn天气,正是游览的好时光。山上常能见到许多青年爱侣,结伴踏青。”
这话的意思十分坦率。红颜微微一怔,秀丽的脸上浮起一层朦胧的红晕,正要说话,李鸿雁这个直肠子已经叫道:“好哇!师妹,咱们一会就去。”
侍卫却知段成悦的意思其实便是逐客,忙对李鸿雁道:“镜山距此地还有些路,两位不如赶时间就去罢。”见李鸿雁眼中已有跃跃之意,便又道:“两位去镜山游览罢。镜山山腰上有一座明台庵,倘若晚上赶不及回翯城,可以借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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