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笑了半天,忽然道:“程公子,前几日我觉得我会死在这里,日日夜夜,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段成悦道:“什么?”
红颜笑容倏敛,端正容色,道:“你。”
段成悦不禁愣住,问道:“为什么?”
红颜娇然笑起来,咯咯笑道:“因为我喜欢你呀!你怎么这么傻?”
第四章
秦西河从来没有想到,一个少女,竟然能够说出如此大胆的话来,不禁有些目瞪口呆,随即紧紧盯住了段成悦,想看他的反应。
段成悦忽地一笑,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红颜露出满不在乎的神色,坚定地道:“你想必做官做的很大,我也不是看上你做官,反正我喜欢你就是了。”
段成悦淡淡道:“你最好不要喜欢我。”
红颜道:“你喜不喜欢我是一回事,反正我喜欢你。”
段成悦蓦地一怔,向她看去,她目光真诚,宛若那次赠送梁子山剑派的信物。段成悦很少看到这么清澈而真诚的目光,这种目光有如绿绿chūn雨,清新而可爱。段成悦微笑,道:“随便你。现在要去见你的师兄。”然后他对秦西河道:“秦将军,把门打开,带她去李鸿雁那里。”
秦西河道:“是。”
镣铐铁链的哗哗声随着红颜的动作不住响起。段成悦却在这个粗陋的响声里想起了王府女人的环佩。
那时鬟姬仍在,年岁尚少。如雾的鬓发cha着一支小小步摇。那时他们都没有经历人事,心中所想单纯得令人赞叹。鬟姬望着他的眼神,常常犹如他是一个无双的英雄。有一次他们坐在榻边梳发,然后背诵起千古留传的誓言,鬟姬倒在他的怀里,化成一汪chūn水。
段成悦后来知道自己不是一个英雄。他只不过是南国一个小小的王爷。坚贞的誓言随着时间逐渐消散,鬟姬在他的身边,但是她仅仅是个丫鬟。
他饮下那杯醇美的竹叶青之后,“chūn寒”立时被酒激起,他颤抖着倒在地上,剧烈的疼痛撕咬着他的五脏。据说那一次他整整昏迷了七天,粒米未进,甚至一度停止了呼吸。当他再一次活转过来,鬟姬已经被睿帝抓进了南都的牢狱。
李鸿雁紧紧抓住栏杆,叫道:“师妹!师妹!”他的语音忽然哽咽起来,叫道,“你没事罢?”
段成悦道:“她没事。”
李鸿雁道:“程兄!多谢你!”
段成悦微微一笑,道:“不用谢我,假如你想救你师妹,还得你自己出力才行。”
李鸿雁一怔,问道:“我怎么样出力?”
段成悦看着他,道:“你得把你放走的钦犯找回来,来换红颜。”
秦西河心中一惊,道:“王爷!”
李鸿雁与红颜相望一眼,一起看向他,露出无比的惊诧。红颜喃喃道:“王爷……”李鸿雁却叫了起来:“你是定安王!”
段成悦淡淡笑道:“不错。”
秦西河道:“王爷,这——这怎么向陛下jiāo待?”
段成悦道:“你放心,我去jiāo待。何况,陛下说过这两个人给我了。”他顿顿,道,“秦将军,叫人给他们解开枷锁。”
李鸿雁从牢内迫不及待地抢了出来,用肮脏的手一把拉住了红颜的手,道:“师妹,你放心,我很快来换你出去!”
段成悦哂道:“最好如此。”
红颜没有挣脱,却也没有去看李鸿雁的眼睛,直到他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才转过来望着段成悦。段成悦淡淡道:“你跟我来罢。”
这是翯城一间平常的民居。院子里搭着一架葡萄,jīng藤已经绿油油地爬满了竹架。屋内桌椅chuáng柜俱备,半新不旧。
段成悦对红颜道:“你师兄没有回来以前,你就住在这里,最好不要出门,因为门口有几个御林军把守。每日的饮食自然有专人给你送来。”
红颜展颜笑道:“嗯,这地方不错。”
段成悦不禁失笑道:“坐牢也分地方错不错的,是么?”
红颜道:“当然是啦。就像南帝在皇宫里面坐牢,其实跟我也差不多,就因为……”她看到段成悦的脸色登时沉了下去,连忙闭嘴,恍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跟江湖的糙莽朋友们说话。
段成悦道:“这里说话,要有分寸。”
红颜吐吐舌头,忽然又笑道:“那你呢,你过不过来陪我?”
段成悦微微一怔,轻哂不答。
红颜问道:“你来不来?”
段成悦道:“再说罢。”
再说,那就是有可能会来,而且是极有可能会来,红颜得意地笑了起来,道:“好罢,我在这里等你。”
段成悦问道:“你师兄很喜欢你,你为什么不喜欢他?”
红颜道:“这还有为什么么?没有为什么,就好像我一看到你,就没有为什么,喜欢上你啦。”她说着,脸蛋变得红扑扑起来。
段成悦不禁笑道:“你不怕自己一厢qíng愿?”
红颜道:“一厢qíng愿,也是喜欢,难道不是么?”
段成悦打量着她,过了半天,道:“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女人。”
红颜道:“因为只有一个红颜。”
段成悦诧异地朝她看去。仿佛有一把锤子,在他心里敲击了一下。他曾经体验过这种感觉,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可是,眼前的这个女人,只不过是一个江湖女子,甚至还是一个囚犯。
而他自己是南国一人之下的定安王。不仅如此,他还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寿命将在不远的未来戛然而止。原来一个将要死的人,也有心qíng去爱。
段成悦不禁苦笑,转身走了出去。红颜在后面叫他,他没有理会。他的脚步忽然之间变得沉重不堪。
夜风阵阵,bào雨大作,这是季chūn第一场雨,竟如同盛夏雷霆bào雨般猛烈。明净园卧室外的檐下,铁马当当乱响,jiāo汇着无数雨点击打树叶的沙沙声。段成悦在后半夜惊醒之后,坐在卧室的檀木大椅子里,听着这些声音。他想起了鬟姬,想起了许久没有亲近的几个侍妾,甚至想起了王妃云姮。各个女人的容貌最终化成了一句话:只有一个红颜。
实际上南国也只有一个鬟姬,也只有一个云姮,然而她们在这个雨夜,都没有红颜来的惊心动魄和刻骨铭心。
清晨鬘姬进来服侍之时,段成悦忽然问道:“鬘姬,你说我现在,到底有没有老?”
鬘姬笑了起来,道:“王爷,您怎么可能已经老了呢?”
段成悦也笑了起来,他记起自己的岁数,虽然“chūn寒”毒发以后,他度日如年。
“鬘姬,”段成悦微笑道,“今天我要出门。”
鬘姬露出一丝诧异,道:“王爷,外面的雨下了一夜,现在还是很大。”
段成悦道:“下雨就出不了门了?你把那支大油伞找出来,递给外面的下人。”
红颜驻足窗边,穿透雨帘朝外望去,院子很小,只能看见灰灰的墙壁。门口人声忽然有些喧哗,一个轻袍缓带的男子出现在那里,他身边的侍从给他撑着一枝油伞。落水连绵不断地从伞角溅落,像极了四年前的那个huáng昏。
红颜的目光开始变得有些迟疑。
四年前她不过是个懵懂的丫头,梁子山的山雨也像今天一样如倾如注。一个青衣男子在山腰八角亭里来回踱步,眼神焦虑,容色镇定。他儒雅地微笑着,叫住了路过的红颜:“小姑娘,下山还要走多久?”
红颜道:“不久啦,一个时辰便到。”青衣男子唔唔点头,却露出愁眉苦脸的神qíng。红颜向他凝视片刻,心中忽然跳得像乱撞的小鹿。她收起手中油伞,往前一递,道:“呶,给你了。”青衣男子微微发怔,并不接过。红颜将伞往地上一搁,一边道:“借给你啦!”一边蹬蹬地跑了出去,消失在雨雾之中。
那天的雨也有现在这么大,红颜在山的一角偷偷朝下窥望,只见青衣男子顺着山路朝下行去,身边的侍从给他撑着那支她的油伞。红颜在上痴望良久,傻傻发笑。
段成悦的面容与那青衣男子相互重叠,又倏然分开。
段成悦今天的心qíng仿佛不错,微笑着打招呼道:“红颜。”
红颜脸色红润,甜甜地笑了起来。
段成悦摒退了所有侍从,在屋内闲闲坐下。“嗳,”他道,“我今天来审你。”
红颜笑道:“审我?”
段成悦一本正经地道:“你不要挺无所谓的,由本王亲审,这案子可算很了不得了,你给我老老实实地招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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