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道:“我没什么能招认的呀。”
段成悦忽然“扑哧”笑了出来,道:“像你们这样的人,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难道江湖上都是像你们这样的?”
红颜道:“那也不一定,像我们这样的,是最侠义一辈。”
段成悦失笑摇头,他的笑容逐渐淡去,最后叹了口气,道:“最好你师兄早点把人找回来,否则,万一哪天陛下再想起这件事,我也保不了你。”
“喂,”红颜道,“南帝陛下究竟是怎么样的?他对你很厉害么?”
段成悦陡然抬头,看她的眼睛,良久方微微一哂,道:“不,他对我很好。他……是我的哥哥……”
段成悦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哥哥”这个词,简直犹如自语。他生长皇家,最清楚其间的忌讳,实际上两年以前睿帝登基,就再也不是他的哥哥,而是一位南帝。虽然平心而论,睿帝对他极好,但是他不能不处处小心,以免淆乱了君臣礼仪。
年前chūn节大宴,他与任何一个大臣一样,经历繁琐的朝贺,该站的地方他一刻也不少站,该磕的头他一个也不少磕,以至于群臣落座之时,他头晕眼花简直连腿也弯不下来,还是辅正大人见势不对,搀了他一把,才勉qiáng坐下。深夜回到府中,只觉天旋地转,脏腑发痛,一头就栽倒在chuáng上。
段成悦淡淡笑道:“他虽然对我很好,毕竟是南帝。假如他要杀你,话一出口就是圣旨。”
红颜嗤之以鼻,道:“圣旨好了不起么?”
段成悦笑道:“你觉得不怎么样,对我来说就是天大的事啊。”
红颜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忽然也叹了口气道:“王爷,你不应该是个王爷。”
段成悦微怔,问道:“为什么?”
红颜道:“你应该跟我一样,在江湖上打滚,刀光剑影,快意恩仇,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是何等慡快!”
段成悦微笑道:“这辈子不行了,来世争取投这么一个胎。”
红颜道:“这辈子也还早得很哪,不然你跟我一起去江湖走一遭?”
段成悦忍不住笑出声来,道:“红颜,你不得了啊,反而招安起我来了。你知道这句话若被人听去,你有什么罪?”
红颜嘟囔道:“我说说罢了,早知道你也不肯。”
段成悦道:“这不是我肯就行的。”
红颜叹了口气,道:“原来你做王爷,也跟我坐牢差不多。王爷,我们放走的那个人是什么来历?为什么御林军bī问我们跟静安王的关系?”
段成悦道:“你们放走的是静安王的小舅子。实际上,就等于放走了静安王。”
红颜吃了一惊,道:“什么?那么你怎么说是钦犯?”
段成悦淡淡道:“静安王就是钦犯。”
红颜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段成悦道:“他被禁在静安王府里,不得离府一步,但是他偷偷跑了出去,就是钦犯。”
红颜道:“他是你的什么人?”
“他?”段成悦笑笑,道,“他是我堂兄。”
红颜瞪大了眼睛,半晌,摇头道:“南帝陛下太死脑筋了罢,左右是自己亲戚,何必这么认真?就算他有滔天大罪,假装不知道,放他走也是了。难道还有人敢说闲话?南国不是他最大么。”
段成悦笑道:“你想的不错啊。”
红颜道:“那自然。你也不给堂兄求qíng?”
段成悦摇头苦笑,道:“倘若我给他求qíng,我也成了钦犯啦。”
红颜道:“有这么厉害么!他究竟犯了什么事?”
段成悦苦笑道:“他也没犯什么事,他是先帝的儿子。”段成悦见红颜又睁圆了眼睛,哂道,“别说这个了,说来可就话长了,我也不能跟你说。”
“唉,这个不能,那个也不能——”红颜顿了顿,忽然问道,“你过得开心么?”
段成悦猛地一怔,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过了很久,他才微微一笑,道:“我也没什么不开心的。这里……毕竟不是你的江湖,倘若事事都没有规矩,那还成什么样子。”
然而他的心在这片刻之间,竟忽然变得很冷。他站了起来,带着一丝颓然,道:“我要走了。”
红颜道:“这么快就走了么……”
段成悦已经拉开了屋门,侍从赶紧迎上,将伞倾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护着他穿过院子。马车就在院门外候着,片刻就启动出发,连车轮的轱辘声都几乎没有。
外面依旧bào雨连天,红颜叹了口气,在门槛后席地而坐,沉思起来。
宝奁楼的琉璃屋顶被雨珠不停砸着,发出“哗哗”的声音,水汇成长长的线,顺着出檐落到地上。云姮坐在屏风的前面,手上一只绿羽鸳鸯已经绣成一半。白绸的底稿上面她只绘了鸳鸯单只,原本属于另一只鸳鸯的地方,她用浓重的墨晕了一朵青莲。
在楚州娘家的闺阁,也许还藏有双宿双飞的旧稿,她记得曾经与密友悄悄谈起,新婚的第二天早晨,夫家会怎样绘出自己秀长的双眉。穷极想象以后,她们一同吃吃地笑了起来。她们在花园里用收集的露水烹茶,一个扮作丈夫,一个举案齐眉。
玉纹是王府最久的侍妾,今晨请安时,云姮分明看见了她眉目中淡淡的忧愁。云姮在她走了以后,飞快地握起一把铜镜,端详自己的眼睛。她的眼睛清澈而平静,却不能肯定有没有这种如烟的轻愁。
云姮陡然想起了定安王,他的面容时常含笑,雍容稳定,眼角却也藏着永远了却不掉的心事。
段成悦坐在马车里面,身体随着车轮的运转而微微摇晃,他心中思绪千万,却也没有当真在想一件事qíng,过了良久,马车停了下来,侍从在外道:“王爷,到府了。”
段成悦回过神,一时却没有挪动。
侍从又提醒一句,忽然想起了什么,万分紧张地掀开车帘,见他好好坐着,方松了口气,道:“王爷恕罪,王府已经到了。”
段成悦想了半天,道:“不回府,再回去那里罢。”
侍从露出一种奇怪的表qíng,却只答应了一声。马车再次启动,往来时路上回转。
到的时候红颜正在津津有味地吃午饭,竟然没有站起来迎接他,只大剌剌往嘴里拨着饭,含含糊糊地道:“你怎么又回来啦!”
段成悦心中一动,飘过一个模糊的场景。仿佛农夫扛着锄头出门,半道折回,家中农妇一边吃饭,一边就是用这样的语气道:“你怎么又回来啦!”
段成悦笑道:“回来不好么?”
红颜边吃边问:“你吃过了么?”
段成悦摇头。
红颜道:“我这里没有多余的,你自己吩咐他们给你端饭菜罢。”
“嗬,”段成悦道,“你胃口不错啊。”
红颜道:“那当然,我在梁子山的时候,天天练剑,吃的还要多呢。”
段成悦笑笑,用浅浅的嘲讽语气道:“怕不是在牢里那几天,饿坏了罢。”
红颜道:“你知道还问?”
段成悦笑而不语。
红颜又拨了几口,忽然想起来,道:“王爷,跟你商量个事,假如南帝陛下一定要杀我,你到捞月酒楼里买份‘七山八海奇珍馐’给我作杀头饭怎么样。”
段成悦微微一怔,然见她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于是笑道:“行啊,到时候我抄张菜单给你,你点就是了。”
片刻红颜吃完,笑吟吟地看着他,问道:“王爷,你为什么又折回来了?”
段成悦淡淡一笑,却不言语。
红颜道:“这里什么都没有供你消遣的,难道下午你还要继续审我?”
段成悦问道:“你下午本来打算做什么事?”
红颜道:“午睡。”
段成悦一愣。红颜的脸庞悄然爬满了红晕,“如果你不想走……的话,”红颜忽然用蚊呐的声音道,“你可以跟我一起午睡。”段成悦不禁讶然,道:“你说什么?”红颜大声补充道:“不过你不可以碰到我!”
段成悦脸色不定,过了极久的时间,不紧不慢地道:“红颜,这件事如果给陛下知道,我,跟你,都没好果子吃。”
红颜问道:“他会怎么样?”
段成悦想了想,道:“砍了你的脑袋;我的脑袋他倒不会砍,不过臭骂一顿是少不了的,或许还会罚我的俸,关我的禁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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