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一个悲惨的故事。
后来那个做女儿的离家出走,多年没有回过家。
夏荷生恐怕也会在压力之下作出此类决定。
程健文没有想到荷生会主动来看他。
那一天,时间已经订满,护士在午饭时分进来说:“夏荷生要求见你。”
程健文正在用三文治,闻言说,“马上请她进来。”
荷生推门而进,是一个非常非常苗条的少女,大眼睛会笑似的,脚步轻盈,走到程健文跟前,她并不是想像中的忧郁型,荷生活泼慡朗。这种xing格的人,多数看得开放得下,程健文意外了。
他招呼荷生坐下。
荷生无奈地说:“家母一定要我来一次。”
程健文问:“你可知为什么?”
“知道。”
“说来听听。”
“因为她jīng神没有寄托,忽然视我为目标,全副jīng力钻研我一行一动,挑出无数毛病来,最后还认定我有神经病。”
程健文微笑,不予置评。
荷生问医生:“自言自语有什么不好?我自小有这个习惯,家里只有我一个孩子,十岁的时候,父亲已经六十岁,寂寞的时候,往往自言自语。”
程健文觉得荷生是一个率直坦诚的少女。
夏太太也许过虑了。
护士在这个时候进来说:“医生,管理处有事找你。”
程健文请荷生等一等他,出外应付杂务。
五分钟后推门进诊室,听见荷生的声音:“——瞒过了医生,我同你,便可暂时无事。”
健文吓一跳,一松手,弹簧门轻轻合上。
难怪夏太太要担心事,的确怪异。
“我们”、“我同你”,都是荷生的常用语,另外一个人,到底是谁?
健文再推开门,荷生却正转过头来,对着他笑。
健文轻轻间:“你跟谁说话?”
“我自己。”
“谁是你自己?”
“夏荷生。”
“这个习惯,从几时开始?”
“每次需要分析一个问题,我都喜欢把自己抽离,冷静地假设有两个人在讨论一个问题。”
“好办法。”
荷生摊摊手,“这样,通常会得到比较客观的答案。”
多么聪明的女孩子。
“荷生,我希望你给我一点时间。”
“真的需要吗医生?”荷生叹口气。
“我受令堂所托。”健文凝视她。
“好的好的,”荷生似愿意妥协,“无法向你证明我是一个正常的人,也是我的错,但是医生,请问你所认识的人当中,哪一个的心理可说全无毛病?”
程大夫无法回答。
她走了。
看护与荷生一起乘搭电梯,事后她同医生说,夏小姐并没有自言自语,看上去漂亮动人。
夏荷生并没有逃避诊治。
她一连上来三次,每次一小时,与程健文畅谈童年往事,家庭背景,对将来的憧憬,抱负,甚至择偶条件,都一一述及。
程健文觉得荷生非常懂事,合作,有问必答,他找不出破绽。
他想跟夏太太说,令媛无事,你请放心。
疑心会生出暗魅。
也许这就是令夏太太不安的理由。
程健文再没有理由叫荷生上来。
虽然他想再见她。
人如其名,说夏荷生长得似一株荷花,也实在并不过份,他喜欢她的笑声,莫管是开朗的笑,苦笑,自嘲,都有股特别的韵味。
他问她:“我能来探访你吗?”
“希望你不是以医生身分前来。”
“不,我不会。”
但是他以医生的身分,获得许多资料,像知道荷生并没有异xing朋友,还有,他知道荷生喜欢听五十年代的国语流行曲。
处境与爱好都同他一样。
他到访那日夏太太不在场,佣人将他引人大宅,在书房前引退。
程健文轻轻推开门,看见荷生背着他坐,正想扬声,听见荷生在呢喃。
他侧耳细听。
荷生说:“你认为他如何,过得去,呵,谢谢你同意我的看法,我在想,至少,他会懂得女孩子的心理。”
健文涨红了脸,原来这个“他”是他,倒使他进退两难。
隔一会儿,荷生说下去:“是,他是比较文静,我同你说,姐姐,xing格不一定要相似。”
健文一怔,缓缓退出书房,重新掩上门。
这人呼之yù出。我们。我同你,最后是姐姐。
是荷生的姐姐,她同姐姐在对话。
但是,这个姐姐在什么地方,难道,只有夏荷生才看得见她?
大宅光线一向不足,程健文忽然觉得走廊问有点yīn沉,刚踌躇,荷生已拉开了门,“你来啦。”她笑。
程健文不动声色,陪着荷生听一个下午的音乐,用完茶点才告辞。
他刚要找到夏太太,夏太太已经来找他。
她满心欢喜的问:“健文,你到过我们家?”
“是的,夏太太,昨天你不在。”
“还叫我夏太太?一声伯母也应该吧。”
“是,”健文笑,“夏怕母。”
“你同荷生做朋友,真叫我高兴。”
健文不语。
他有心事。
过一刻,待夏太太qíng绪平稳下来,他才说:“请问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假如你把我当医生,大可告诉我,假使我是荷生的朋友,也应该告诉我。”
夏太太低下头,内心jiāo战半晌,终于问:“你想知道什么?”
“荷生有个姐姐?”
夏太太忽然不能控制qíng绪,她用手掩着面孔,呜咽地回答:“是。”
健文发觉她qíng绪极易激动,他斟一杯热茶给夏太太。
“荷生的姐姐呢?”健文问。
夏太太抬起苍白的脸,“荷生没有姐姐。”
健文呆住,没想到夏太太言语矛盾至此。
“荷生原是孪生儿其中一名,另外一名,不幸在胎中夭折,健文,所以荷生有姐姐,但事实上没有姐姐。”
健文背脊一阵凉意,“但是,我明明听见荷生同她姐姐说话。”
“你总算明白了,”夏太太饮泣,“你现在知道我的恐惧了。”
健文跌坐下来,他不再怪这位母亲,事qíng实在有点匪夷所思。
“荷生知不知道她是双胞胎其中一名?”
“我们从来没有告诉过她。”
“她会不会无意中知道了这件事,渴望姐姐生存,幻想姐姐在她身边,所以与姐姐说话?”
“没有可能,我们就是怕孪生儿会有这种联想,这才瞒着她。”
健文托着头,这件个案真的棘手。
“医生,”夏太太的声音擅抖,“会不会她看得见姐姐?”
健文抬起头,温和地问:“看见一个幼婴,抑或与她同龄的一位少女?”
夏太太低头:“我不知道。”
“我是一个科学家,”健文说,“我的心胸并不狭窄,我承认人类科技落后,有许多现象,无法以我们有限的知识来做解释,但是我也不提倡迷信。”
夏太太无奈而哀伤。
“我想我得再花些时间深入了解一下这件事。”
“拜托你了。”夏太太说。
健文在诊所以外的地方,约会荷生几次。
他几乎假公济私,忘却任务。
健文同自己说,不能再向夏太太支取费用。
同荷生在一起,每一分钟都是享受,他从来不知道与异xing约会可以带来这么大的乐趣,直至今天。
他俩甚至没有固定的节目,随着心意,爱做什么便做刊一么。
明明是生活上很简单的细节,像喝杯茶,逛一条街,有荷生作伴,感觉就是不一样。
有一个傍晚,健文坐在夏家的院子里与荷生看云霞,荷生忽然问他:“你已经知道了吧?”
这样没头没脑一个问题,健文一时会不过意来。
他转过头来,荷生正看着他微笑,晚霞如火,夕阳金光四she,统统反映在荷生的鬓脚脸庞,健文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少女,看得发呆。
半晌他反问:“什么,知道什么?”
荷生嗤一声笑出来。
健文不好意思,索xing握住荷生的手。
他知道他恋爱了,动作要多笨就多笨。
荷生说:“我与我姐姐的事,你知道了吧?”
健文一怔。
“瞒不过医生。”
“是伯母告诉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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