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愿望_亦舒【完结】(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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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是一个悲惨的故事。

    后来那个做女儿的离家出走,多年没有回过家。

    夏荷生恐怕也会在压力之下作出此类决定。

    程健文没有想到荷生会主动来看他。

    那一天,时间已经订满,护士在午饭时分进来说:“夏荷生要求见你。”

    程健文正在用三文治,闻言说,“马上请她进来。”

    荷生推门而进,是一个非常非常苗条的少女,大眼睛会笑似的,脚步轻盈,走到程健文跟前,她并不是想像中的忧郁型,荷生活泼慡朗。这种xing格的人,多数看得开放得下,程健文意外了。

    他招呼荷生坐下。

    荷生无奈地说:“家母一定要我来一次。”

    程健文问:“你可知为什么?”

    “知道。”

    “说来听听。”

    “因为她jīng神没有寄托,忽然视我为目标,全副jīng力钻研我一行一动,挑出无数毛病来,最后还认定我有神经病。”

    程健文微笑,不予置评。

    荷生问医生:“自言自语有什么不好?我自小有这个习惯,家里只有我一个孩子,十岁的时候,父亲已经六十岁,寂寞的时候,往往自言自语。”

    程健文觉得荷生是一个率直坦诚的少女。

    夏太太也许过虑了。

    护士在这个时候进来说:“医生,管理处有事找你。”

    程健文请荷生等一等他,出外应付杂务。

    五分钟后推门进诊室,听见荷生的声音:“——瞒过了医生,我同你,便可暂时无事。”

    健文吓一跳,一松手,弹簧门轻轻合上。

    难怪夏太太要担心事,的确怪异。

    “我们”、“我同你”,都是荷生的常用语,另外一个人,到底是谁?

    健文再推开门,荷生却正转过头来,对着他笑。

    健文轻轻间:“你跟谁说话?”

    “我自己。”

    “谁是你自己?”

    “夏荷生。”

    “这个习惯,从几时开始?”

    “每次需要分析一个问题,我都喜欢把自己抽离,冷静地假设有两个人在讨论一个问题。”

    “好办法。”

    荷生摊摊手,“这样,通常会得到比较客观的答案。”

    多么聪明的女孩子。

    “荷生,我希望你给我一点时间。”

    “真的需要吗医生?”荷生叹口气。

    “我受令堂所托。”健文凝视她。

    “好的好的,”荷生似愿意妥协,“无法向你证明我是一个正常的人,也是我的错,但是医生,请问你所认识的人当中,哪一个的心理可说全无毛病?”

    程大夫无法回答。

    她走了。

    看护与荷生一起乘搭电梯,事后她同医生说,夏小姐并没有自言自语,看上去漂亮动人。

    夏荷生并没有逃避诊治。

    她一连上来三次,每次一小时,与程健文畅谈童年往事,家庭背景,对将来的憧憬,抱负,甚至择偶条件,都一一述及。

    程健文觉得荷生非常懂事,合作,有问必答,他找不出破绽。

    他想跟夏太太说,令媛无事,你请放心。

    疑心会生出暗魅。

    也许这就是令夏太太不安的理由。

    程健文再没有理由叫荷生上来。

    虽然他想再见她。

    人如其名,说夏荷生长得似一株荷花,也实在并不过份,他喜欢她的笑声,莫管是开朗的笑,苦笑,自嘲,都有股特别的韵味。

    他问她:“我能来探访你吗?”

    “希望你不是以医生身分前来。”

    “不,我不会。”

    但是他以医生的身分,获得许多资料,像知道荷生并没有异xing朋友,还有,他知道荷生喜欢听五十年代的国语流行曲。

    处境与爱好都同他一样。

    他到访那日夏太太不在场,佣人将他引人大宅,在书房前引退。

    程健文轻轻推开门,看见荷生背着他坐,正想扬声,听见荷生在呢喃。

    他侧耳细听。

    荷生说:“你认为他如何,过得去,呵,谢谢你同意我的看法,我在想,至少,他会懂得女孩子的心理。”

    健文涨红了脸,原来这个“他”是他,倒使他进退两难。

    隔一会儿,荷生说下去:“是,他是比较文静,我同你说,姐姐,xing格不一定要相似。”

    健文一怔,缓缓退出书房,重新掩上门。

    这人呼之yù出。我们。我同你,最后是姐姐。

    是荷生的姐姐,她同姐姐在对话。

    但是,这个姐姐在什么地方,难道,只有夏荷生才看得见她?

    大宅光线一向不足,程健文忽然觉得走廊问有点yīn沉,刚踌躇,荷生已拉开了门,“你来啦。”她笑。

    程健文不动声色,陪着荷生听一个下午的音乐,用完茶点才告辞。

    他刚要找到夏太太,夏太太已经来找他。

    她满心欢喜的问:“健文,你到过我们家?”

    “是的,夏太太,昨天你不在。”

    “还叫我夏太太?一声伯母也应该吧。”

    “是,”健文笑,“夏怕母。”

    “你同荷生做朋友,真叫我高兴。”

    健文不语。

    他有心事。

    过一刻,待夏太太qíng绪平稳下来,他才说:“请问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假如你把我当医生,大可告诉我,假使我是荷生的朋友,也应该告诉我。”

    夏太太低下头,内心jiāo战半晌,终于问:“你想知道什么?”

    “荷生有个姐姐?”

    夏太太忽然不能控制qíng绪,她用手掩着面孔,呜咽地回答:“是。”

    健文发觉她qíng绪极易激动,他斟一杯热茶给夏太太。

    “荷生的姐姐呢?”健文问。

    夏太太抬起苍白的脸,“荷生没有姐姐。”

    健文呆住,没想到夏太太言语矛盾至此。

    “荷生原是孪生儿其中一名,另外一名,不幸在胎中夭折,健文,所以荷生有姐姐,但事实上没有姐姐。”

    健文背脊一阵凉意,“但是,我明明听见荷生同她姐姐说话。”

    “你总算明白了,”夏太太饮泣,“你现在知道我的恐惧了。”

    健文跌坐下来,他不再怪这位母亲,事qíng实在有点匪夷所思。

    “荷生知不知道她是双胞胎其中一名?”

    “我们从来没有告诉过她。”

    “她会不会无意中知道了这件事,渴望姐姐生存,幻想姐姐在她身边,所以与姐姐说话?”

    “没有可能,我们就是怕孪生儿会有这种联想,这才瞒着她。”

    健文托着头,这件个案真的棘手。

    “医生,”夏太太的声音擅抖,“会不会她看得见姐姐?”

    健文抬起头,温和地问:“看见一个幼婴,抑或与她同龄的一位少女?”

    夏太太低头:“我不知道。”

    “我是一个科学家,”健文说,“我的心胸并不狭窄,我承认人类科技落后,有许多现象,无法以我们有限的知识来做解释,但是我也不提倡迷信。”

    夏太太无奈而哀伤。

    “我想我得再花些时间深入了解一下这件事。”

    “拜托你了。”夏太太说。

    健文在诊所以外的地方,约会荷生几次。

    他几乎假公济私,忘却任务。

    健文同自己说,不能再向夏太太支取费用。

    同荷生在一起,每一分钟都是享受,他从来不知道与异xing约会可以带来这么大的乐趣,直至今天。

    他俩甚至没有固定的节目,随着心意,爱做什么便做刊一么。

    明明是生活上很简单的细节,像喝杯茶,逛一条街,有荷生作伴,感觉就是不一样。

    有一个傍晚,健文坐在夏家的院子里与荷生看云霞,荷生忽然问他:“你已经知道了吧?”

    这样没头没脑一个问题,健文一时会不过意来。

    他转过头来,荷生正看着他微笑,晚霞如火,夕阳金光四she,统统反映在荷生的鬓脚脸庞,健文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少女,看得发呆。

    半晌他反问:“什么,知道什么?”

    荷生嗤一声笑出来。

    健文不好意思,索xing握住荷生的手。

    他知道他恋爱了,动作要多笨就多笨。

    荷生说:“我与我姐姐的事,你知道了吧?”

    健文一怔。

    “瞒不过医生。”

    “是伯母告诉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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