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愿望_亦舒【完结】(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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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荷生点点头。

    过一会儿她说:“我俩原是双生儿,上帝取走一个,放下一个,相信并无故意挑选,因她的死亡,造就了我的生存,多么不可思议。”

    健文警惕起来,“是谁把这件事告诉你的?”

    荷生诧异地看着健文,“还有谁?”

    健文紧张起来。

    “本来我们想瞒你,反正母亲已经披露此事,而你也很接受,gān脆向你承认。”

    健文jīng神有点恍惚,不敢相信他所听到的话。

    他复述求证:“你姐姐告诉你?”

    荷生又点点头。

    老天,健文无法不吓出一额冷汗。

    “你是几时接触到她的?”

    荷生回答:“两个月之前。”

    “你听到她?”

    “不,不是听,是感应到。”

    “换句话说,你自言自语。”健文松口气。

    “你可以这样说,但是我知道感应不同想象,健文,你对这方面也有研究,我不用多说了吧。”

    健文仍然只愿相信一切是荷生的想象。

    “你可看得见她?”

    “不。”

    “你们谈得很融洽!”

    “绝对开心。”

    健文忍不住说:“我与我自己也相处得十分愉快。”

    荷生并不生气,她笑笑,“不是我与我自己,是我与姐姐,她知道我寂寞,前来陪我。”

    “她可孤独?”

    荷生看着健文,“你十分好奇。”

    “谁不想知道另外一个世界里的事。”

    “健文,你的态度如此开放,我很高兴,母亲的反应差得多。”

    “作为一个母亲,她已经应付得很好。”

    “不,她大大的害怕,令姐姐十分不安,我们俩都是她的女儿,她没有理由怕姐姐。”

    健文代夏太太解释,“她不是怕你姐姐,她是怕你受到伤害。”

    “乍人生!”

    “譬如说,怕你过于沉迷在小世界里,与现实生活脱节,随便举个例子,暑假就快过去,你连新书都没有买。”

    荷生笑:“不是每一个人都要念大学。”

    “那也只有大学毕业生才有资格讲。”

    “健文,我可不知道你这么世俗及势利。”

    健文摇头笑,“你早被宠坏。”

    “姐姐也这么说。”

    除了荷生本人,没有人肯定是否有一名姐姐,抑或没有一名姐姐。

    健文只是一名心理医生,不是灵魂学专家。

    对夏太太来说,荷生在日渐痊愈。

    “她吃语的次数减低。”

    健文暗暗好笑,当然,最近荷生在家的时间根本不多,健文与她走得越来越勤。

    荷生的确有自语习惯,这没有什么稀奇,健文有一位作家朋友,写小说的时候,往往把所有的对白照着角色的身分一句句读出来,像演广播剧似,忽男忽女,忽哭忽笑,时而温柔,时而激动,不知就里的人,不被吓坏才怪。

    但是放下笔,他又是一个非常正常的人,健文一直以为他会jīng神崩溃,但是人家一写写了二十年,名利双收。

    荷生的qíng形也许与作家相似,姐姐是她的创作,渐渐活了,拥有自己的独立生命,作家说起笔下人物,何尝不一样,有时,还会为自己编排的qíng节流泪。

    这也是健文的分析。

    无论怎么样,荷生说得好:“姐姐讲的,你能连我们姐妹一起接受,便是真正爱护夏荷生。”

    夏荷生在程健文的鼓励下,在九月份入学读书。

    这个时候,健文才发现荷生已在家中休养了一整年,在这十多个月内,他已是她看过的第三位医生。

    夏太太在一个适当的场合十分汗颜的告诉他:“现在都几乎是自己人了,健文,说出来也不妨。”

    健文不介意、他是一个聪明人,自古略具智慧的人都不计较过去的事,将来才最重要。

    秋季结束的时候,健文与荷生订婚。

    只请了至亲好友到夏宅吃一顿饭,荷生的父亲本来已经不大露面,这一天出来招呼客人。

    气氛十分热闹。

    健文无意溜跳到花园,有两位女眷背他而坐,正在闲谈。

    闲谈内容,当然尽说是非,只听得一位说:“荷生福气好,这下子她母亲可安下心来了。”

    “可不是,程医生一表人才,又比荷生大十岁八岁,正好照顾她。”

    “荷生病了不只一年,是程医生给治好的。”

    “真是福气,听说刚失恋的时候,qíng况非常可怕,大哭大叫,又扬言见鬼,唉,过去的算了,荷生因祸得福。”

    “我们都不相信有人敢娶一个jīng神病患者。”

    “可见是真喜欢她。”

    健文笑笑走开。

    从头到尾,他并没有见过荷生无理取闹,也不觉她受过什么刺激,外人的观察,时常与事实相距十万八千里,人们往往只看见他们愿意看见的东西,他们的脑电波,何尝不正在接触不存在的事与物。

    比jīng神病人更糟,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有病。

    “健文,你在这里。”荷生找出来。

    健文握住她的手,这么多人丑化她,他非得加倍补尝地爱护她不可。

    “快乐吗?”

    荷生点点头。

    “姐姐今天有没有同你说话?”

    荷生低下头来。

    “怎么一回事?”

    “姐姐昨晚跟我详细谈过。”

    “她怎么说?”

    “姐姐觉得我自从认识了你,再不愁寂寞,凡事可以同你商量,有你陪我说说笑笑,她说,她决定不再来骚扰我了。”

    健文先是一怔,渐渐打心底喜欢出来。

    “我会想念姐姐。”

    健文按捺着欢喜之qíng,“我们大家都会。”

    荷生忽然抬起头来:“健文,姐姐一直喜欢……”

    “我知道。”

    夏太太在那边叫:“荷生,过来陪爸爸拍照。”

    荷生过去了。

    健文知道荷生已经完完全全痊愈,他偷偷跑迸书房,欢呼一声,喝下香槟。

    正在这个时候,他听见有人叫他:“健文。”

    “谁?”他脱口而出。

    “我。”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你是谁?”四周围不见有人。

    “好好待我妹妹。”

    健文呆住,张大嘴巴,他明明听见有声音,不不不,说他可以感应到有人同他说话才对,他心头通明,忽然之间全都明白。

    “荷生很吃了一点苦,照顾她。”

    “你——”

    “嘘,你知道我是谁就可以了,健文,再见。”

    “喂,喂。”他朝越来越远的声音追上去。

    荷生恰恰推门进来,“健文,你同谁说话,gān嘛自言自语?”

    健文回答不出,他急急拥住荷生。

    呵,也许他也梦呓了,也许不,但怀中的荷生是真实的。

小花园

    吉文投考华南大学,有一个奇怪的理由。

    中三的时候,到华大参观展览会,无意中溜跄到女生宿舍附属小小的花园,她就爱上了它。

    花园并不大,却种满白色香花,而且作之字型用冬青树间开,每个凹位有一张长凳,换句话说,坐在那里温习,完全不受他人打扰,十分幽静。

    花园一共有六个凹位,吉文看中第三个,该处山坡,有一棵影树,树影婆娑,阳光疏疏落落洒下,吉文看了,不相信天下有如此写意的安乐土。

    所以投考华南大学,完全是为了这个园子里小凹位的一张长凳。

    吉文没有告诉任何人。

    华大并不是容易进去的大学,平均五十名学生只取录一名。

    吉文中奖那一天,舅父舅母着实替她高兴了一阵子。

    吉文没有父母,自幼跟舅舅生活,他们对她不是不好,但吉文总恍然若失,她从来没有资格无理取闹,看到表妹与父母吵到离家出走,不出三日又回来与爸妈抱头痛哭,吉文就羡慕兼夹遗憾。

    她一直是个理智的好孩子。

    永无资格放肆。

    到华大的宿舍去住是好事,脸上那个因寄人篱下永恒客气愉快的笑脸可以剥下来放进抽屉里。

    吉文说得出做得到,课室课余,都很少笑。

    每个学生都说住宿舍是迈向自由第一步。

    她被配到一间双人房,推开窗户,她有意外之喜,原来房间对牢小花园。

    更加欢喜的是因树荫浓密,在三楼往下看,都看不到长凳上坐的是什么人。

    与她同房的,是位活泼慡朗的女孩子,叫张美君,骄纵但不做作,未到周末,就吵着找节目,与吉文的沉静刚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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