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想冷笑:“你知道?那我问你,你在这里做什么了?给人按摩洗脚,逗人笑,让人摸,他们还让你gān什么?你根本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这样伺候一个得着多少钱?——连二十块都没有。呵,不要吃惊,我也是在等你的时候问的。十六块!不问我还不知道,就这么点钱,你就愿意忍气吞声弯腰给那些臭男人洗脚。虞连翘,你一个女孩子,你还有没有自尊心!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自重?!”
虞连翘一直咬着唇听着,听到最后,她突然抬起眼瞪他,“自重?你有什么立场说我不知自重?你懂什么叫自尊,一个女生,高中没毕业,没有文凭没有背景没有力气,她能gān什么?她gān什么可以一个月挣三千?你不知道——我有多需要钱……李想,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明白我……”
她声音颤抖,但她的眼睛依旧bī视着他,犹如锐利的刀锋。
李想轻声说:“钱,当然是因为钱。”他退坐到那泰式的按摩chuáng上,沉默了一会。开口仍是坚持道:“可是你还是不能做这个。你想过没有,做了这个,以后你还能做什么?不会再有更好的选择了。你愿意一直这样下去?你就甘心一直这样?”
虞连翘颓然地在他身侧坐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才不到一个星期,手指关节处就都肿了,刚刚吃饭时,她差点连筷子都握不住。每晚躺到chuáng上,她都想把手臂卸下来搁在一边。这些身体上的痛和累,教她的技师在一开始就告诉过她,但直到自己亲身体验过了才知道这种疼痛有多难奈。它不是那种猛烈地打击带给你的痛,这种痛是一直存在着,无时无刻不消磨你的意志。
也许这些都是她能够忍受的,痛感神经总会有麻木掉的一天。另外的一些状况才是她真正恐惧的。她以为自己没有退路了,但前途现在看来却是更为险恶。
李想目光落在她叠放在膝盖的手上,放慢了语速,以真诚而鼓励的语气劝她:“你想一想,读完高中考上大学,那时你就有资格找一份好一些的兼职,到大学毕业,你就可以找到一份正正当当的工作,至少是受人尊重的工作。你难道不想要一个更好的人生吗?你不能只看着眼前,对不对?”
虞连翘静静地听着,她也不是没有过挣扎的。她不能再去卖啤酒了,燕秋介绍她来足浴城,她们青磐街出来的似乎只能混迹在这些暧昧不清的场所里。她何尝不想要摆脱出来,不要像燕秋她们,卖笑娱人,不要像王辰,亡命天涯,不要像他哥,死于非命。她也想融入到光鲜的世界里,可总是无能为力。两只脚已经踏入了泥潭里,只能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你以为我不想吗?我也想咬咬牙熬过这几年,可是没办法,真的,我连学费都付不起。”虞连翘叹气。
“我可以帮你。别的我不一定行,但钱我想是可以的。”李想笑一笑:“我妈总是不忘记给我钱,她大概以为对我好就是给我钱。不过我要用的地方真不多。”
虞连翘说:“我不想再借钱了。我还不了的。”
“你只当是我闲置的东西,我乐意给你。说不定哪天,你功成名就,我还得找你呢,我这不是先给自己铺铺路嘛。”李想试着把话说得轻松一些,最后他侧着头直注视着她,bī迫她下决定。
虞连翘仍在怀疑:“从来没有这么好的事qíng。你觉得我可以相信你?”
李想说:“为什么不?你可以试试看。”
虞连翘默默想了一刻,最后说:“也对,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事会更糟了。”
“那好,我们现在就走,你去找经理,我在楼下等你。”李想拿起手牌,在跨出房门时,他转过身,对仍坐在chuáng沿不动的虞连翘说:“你还犹豫什么!听我的,我保证你不会后悔!”
虞连翘的确没有后悔,她的人生似乎回归到了正常的轨道上,噩梦结束得这样快,她简直不敢相信。
她知道,自己一直是优柔寡断的。小时候到街角的冷饮店里买刨冰,趴在柜台上看了很久,可还是选不下究竟要哪种口味。其实只有三种而已,糙莓、葡萄和哈密瓜。可是她总是会想,买了这一样,万一另一样尝起来更棒,该多可惜。那时王辰很宠她,他会拍拍她的脑袋说:“三样都买,但俏俏每样只能吃一半。”她一直是跟着哥哥和王辰在外面玩的,但那都是在他们许可的行为范围内,他们总是告诉她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
后来,只剩下她一个人,一切已经由不得她去选择了。形势bī着她往前走,大概是从前被照顾得太好了,什么都不懂,什么也没经历过,所以她才会那么láng狈。愈是láng狈,她就愈加瞻前顾后。
虞连翘太害怕改变了,因为只会越变越糟。
只有这一次例外。她明白,那都是因为李想。
李想是与她截然不同的那种人。他太有决断,也太有行动力。他一刻也不耽搁地催着她辞工离开。而等她从足浴城出来时,他已经从提款机上取了钱,厚厚的一札装在银行的信封里,递过来。
虞连翘手碰到它时,不自觉地缩了一下,她从来没有拿过这许多的钱,相形之下,她刚刚领回的那点提成就真是少得可怜了。虞连翘看着李想,yù言又止,最终是小心翼翼地取过信封放入背包里,然后将包牢牢地护在胸前。
李想只是笑笑,和她约定明天学校见,他说:“我会过去看你的。”
第二天他果然来看她了。
广播已经响起出cao的运动员进行曲,虞连翘还在整理刚刚从教材处领来的一大堆书。
jiāo学费的时候,班主任问她家里是不是有困难,若是有困难的话,去民政部门开一张贫困生证明,可以减免掉部分学费。
当时她听了心里一动,问道:“民政部门在哪儿?证明要写什么?”
班主任说:“你应该是去你们街道办事处开,证明上写一写你家里的qíng况,让他们签字盖个章就可以了。”
虞连翘听着,哦了一声,只说:“老师,那我回教室了。”然后她低头默不作响地抱着书离开了办公室。
新班级的位置早已定好,倒数第二排靠走廊窗户那头留着一个空位,虞连翘便坐在那里。进行曲正奏得高亢,旁边的同学都纷纷站起来,到走廊上排好队准备出cao。虞连翘把最后一本教材塞入铁立架里,正要起身时,忽然有人敲窗玻璃。她一侧头,就看见李想站在窗外正望着她。
虞连翘愣了一愣,随即微微笑着低下头,走出教室。她走到他旁边。这是第一次在学校这样昭昭然的地方见面,在他dòng察了自己生命里最最yīn暗不堪的那面之后。虞连翘觉得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梗塞,喉咙里也是如此,于是她抿起嘴角对他笑了笑:“谢谢你。”
李想原本看着她的眼睛撇到别处,低声说了句:“你来了就好。”
他们原本是极陌生的,但在这短短的一星期里发生了太多的事,他们之间忽然有了这许多的秘密。
文科班几乎可说是女儿国,李想这么站着,实在鹤立jī群,各色好奇猜疑打量的目光纷纷投she过来,甚至能听到一些絮絮的话音谈论起他。所以没过一会儿,他便回自己班里去了。
七班和八班,隔廊相对的两个教室,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吧。但自那个早上后,虞连翘却很少遇到李想,甚至在晚自习后他曾经跑步的那些路上,虞连翘也没有再见过他。
虞连翘当然是怕见到李想的,那种窘迫、局促还有羞耻。她还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这样一个知晓她晦暗隐私的人,那是谁都不愿被别人知道的;她也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这样一个对她施了大恩的人,不论他是怎样的毫不在乎或心甘qíng愿,她依旧不能做到坦然接受。
虽然她是这样的担忧,可是在见不到他的那些天里,虞连翘原本不安的心qíng渐渐变得失落起来。
每一次从七班教室外经过,虞连翘都会下意识地透过窗户确认他的存在。她谨慎地让视线从他身上飞掠而过。
在这很短暂的瞥视间,李想一次也没有留意到她。他总是专心地做着自己的事,偶尔给前座的女生讲解题目。虞连翘心里涌起一股酸酸的感觉,她不明白自己这是为什么。因为他救了你,因为他借钱给你,难道你就想要更多了吗?她告诉自己:“不,你与他本来就是来自两个世界的人。现在这样才是正常的。”
一个屡遭困苦失意的人,总是特别容易怀疑自己,特别容易放弃,她的心也特别容易冷却。就这样,虞连翘让自己的心绪平定了下来。
复兴是省级重点高中,虞连翘稳稳当当地考了过来,可是在入学后,她却再也找不到曾经的优越感。身边的每个同学在读初中时几乎都是各自学校里的佼佼者,一箩筐的珍珠,虞连翘不过是其中之一,毫不起眼的一颗。高一上学期末,她的成绩犹在中等,下学期伊始,她妈妈离家而去,整个家累都搁到了她身上,虞连翘的成绩跟着一落千丈。那份榜单至今还贴在布告栏里,全年级四百人,她排在三百七十八位。在老师和同学眼里,她已俨然是差生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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