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坐着就好。”杜若瑾伸手虚按了一下,让正待起身的遗玉重新坐好,走到她对面,小心翼翼地将手中长长的画卷慢慢摊开在她的面前。
“这是……”待看清楚画中全景之后,遗玉忍不住吸了一口气,太过惊讶的她,下意识地伸手捂住嘴,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画卷。
几乎占据了整张桌案的画卷上,一如那晚芙蓉国中所见的美丽月夜江景,可画中却不再单单只有景——宾客满座的酒宴,红缭纱飞的大殿,快要和远处江面融成一片的玉石台阶上,亭亭玉立着一抹模糊又纤细的身影,背对着众人遥遥望厅,披帛飘飘,似要归去。
这分明是她一时因诗所动,对江长吟之时的场景!
“如何?”
“……很美。”想不出任何的辞藻来形容,心单纯地为这一幅画而悸动,遗玉放下手,隔空轻抚在画卷上,却不忍心碰触这幅似真似幻的画。
杜若瑾见她目中毫不掩饰的赞叹之色,唇角漾起一抹会心的笑容,自五月之后,这同样的一幅画,他绘过不下百卷,却是在艺比中,暗处再见到那神采飞扬的少女时,才赋予了它最重要的一抹色彩和灵魂。
“先生,我、我恐怕不能。”不能随意落笔,她怕会一不小心毁了这幅画,凭这一幅让人望而失神的画,杜若瑾在长安城中的名声,必会大噪,成为真正的大家,指日可待。
“你能,因为这才是真正的chūn江花月夜,这才当得那一首诗。”他柔和却态度坚地一笑,伸手一指长长的画卷之上左侧预留的大片空白处,而后撩起永摆,就势跪坐在她对面的席子上,挽起衣袖露出因常年作画分外有力的臂腕,竟是一脸认真地帮着研起磨来。
第311章窥见
早上分别到弘文馆、国子监和文学馆宣诏,午饭之后稍息,李泰便在谢偃几人的陪同下,又回了国子监。
东方佑引着他们看过准备妥当的教舍,待魏王点头后,便在谢偃的提议下,引了他们到后院憩房,顺道审查一下之前便整理出来的,一些学生的课业。
谢偃单手持卷,看着推门走出去的人影,伸手招来对面窗下站着的年轻宦官,低声道:
“王爷这是去?”
宦官低头答道:“许是屋里太闷,小的跟去瞧瞧。”
说着他便退出屋去,将门从外面掩好后,一扭头,便看见不远处隔壁屋门外伫立的鸦青色修长人影。
易容后的阿生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在他身后站定,侧头顺着他的目光,从半掩的屋门看进。
挂着水绿色帷幔的南窗,屋后的阳光斜she而入,照在窗下一张宽敞的书案上。
书案的一边,侧脸被阳光笼上一层薄纱的少女,乌黑的瞳光正专注于画卷之上,嘴角噙着一抹沉醉之色,挽起的墨灰色衣袖露出小半截藕臂,白皙的手指牢牢地握着笔杆,在纸卷上游移。
另一边,则跪立着一名研墨的青年,正低头看着书案那边的少女,因为陷入某一夜晚的回忆之中,画心大起,扶着砚台的左手缓缓抬起,纤长而漂亮的手指,隔空描绘着对面之人。
被冬日暖阳笼罩,四周滚动着相同气息的两人,丝毫没有察觉到,此刻这无比融洽和协调的一幕,正尽数落入门外一双色泽渐渐变得深沉的青碧眼中。
偷偷咽了下口水,阿生瞄了一眼自家主子按在门框上,指间带着蓝色宝石戒指,因用力而骨节分明的大手。
李泰此刻的心qíng实在是说不上好,往远处说,就像是那日在归义坊前看见有人伸手帮遗玉整理披风时一般,往近处说,就像是礼艺比试那晚见到遗玉同那少年手拉着手跑进君子楼时一般。
仿佛是为了加深李泰对这坏心qíng的理解,今天又让他碰上了一次,昨日在秘宅之中,才按压下来的模糊念头,竟然再次被撩拨了起来,只等着一个契机,便会迸发。
遗玉在沉醉于眼前的月夜图时提笔落宇,默着那首不属于自己,却该当属于这幅画的诗。
最后一个字跃然纸上,她收笔收心之后,目光从头扫过画卷,因自己那出乎意料协调的宇迹,轻松了一口气。
杜若瑾先于她之前回神收回了描绘的五指,郑重其事道:“多谢。”
遗玉抬头见他正经八百的模样,忍不住笑道:“我若说上一件事,恐你就不会向我道谢了。”
“哦?”
她伸手指着诗文,道:“这首诗,名为chūn江花月夜,实则不是我即兴发挥之作,而先生那画,可是绘于夏季的。”
没曾想杜若瑾一愣之后,竟毫不在乎地摇头道:“那我也告诉你一件事,你许是不会信,那日夜宴上的画作,并不是我第一次所绘,早在新chūn过罢,我便有月余都游dàng在芙蓉园中,正是于chūn作得这幅画,当时不过是依样画瓢罢了。”
真是巧了,长安城的chūn天来的晚,温差不大,chūn夏之景相差无几,杜若瑾这一番话,让遗玉心中难免生出一种奇异之感,后世是未有《chūn江花月夜》正图,可若是有,必当该是眼前这幅的模样才对。
“可是带有印章?”杜若瑾道。
遗玉知道他这是要让自已在画上留印,迟疑之后.道:“日后再说吧。”
杜若瑾稍一思量,问道:“这一幅,实则你我各占半边,你为何不肯留印?”
遗玉看着画卷之上清秀别致、隐露神韵的小字,目光露出光彩,道:“杜大哥误会了,我还没那般妄自菲薄。而是身上只有学里发下的印信,留在这画上,是为不妥,你可愿等上几日,待我寻人制一枚新印。”
那诗是属于旁人的,可她却自恃,这一手完全由她所创的字体,凭着qíng境,却是当得在一幅画上留名的!
杜若瑾看着她脸上绽放出一如那日在君子楼中他暗窥到的自信笑容,点头道:“当然可以,我恰擅印刻,你若是放心,就把此事jiāo由我如何?权当是谢你题诗了。”
遗玉慡快地应下,又大致同他说了自己对印章的要求,两人讨抡时候,并未注意到不远处门后,几乎是正大光明地偷看的一主一仆。
李泰五指一紧之后,便收回手来,一脸冷淡地转身朝隔壁走去,阿生面色古怪地瞥了一眼门框上清晰的指印,低着头快步跟了上去。
下午上课前,遗玉、卢智等四十余名学生便被从各自教舍里喊了出来,到上午布置好的宽敞大屋里等候。
在他们之前,屋里便已经坐着七八个人,遗玉瞄见季德之后,便清楚这些人多是从魏王府下设的文学馆里挑选出来的青年才俊。
如此,最后参与著书的十三个名额,便要从他们这五十来个人里挑选了。
教舍里的座次,是按照横六纵九来分,刚好足以五十余人满座,文学馆的人素质很好,并没有因为来得早便占据前排,而是较为零散不争地偏居舍内一隅。卢智和遗玉他们四人,挑选了右侧中间的几个相邻的位置。
许是因为双方较着劲,落座子后都是一副规规矩矩的模样,没有半个人jiāo头接耳的,这让屋里份外安静。
钟鸣之后,上午遗运他们见过的谢偃学士独自一人走了进来,这三十出头的中年人,面上带着笑,看着屋里一张张绷直的脸,很是随意地在他们对面的长案上坐下,伸手一摆:
“不必如此拘谨,都带有书吧,随便忙你们的,该看书的看书,该练字的练字。”
说完他竟从桌上拿起一卷文册翻看起来,这让原本还在等着他出题考察的众人。皆是露出了迷茫的表qíng。
太学院的一名学生收到高子健眼神的示意,站起身来,出声打断了看书的谢偃,一礼之后,问:
“谢学士,不是说这几日要对我等进行考察吗?”
“我不是说了,让你们各忙各的,”谢偃笑容一收,皱眉斜视这名学生,“还是你听不懂我话里的意思?”
他这么一说,哪怕根本摸不着他此举的动机是什么,可谁还敢再问。
遗玉并没有过多纠结,从书袋里面翻出了近几日都带在身上的数术课业,就此研究起了九宫。
之后众人皆按着谢偃的话,各自忙活起来,半个时辰后,门外无声无息地走进一道人影,教舍里面一大半的人,皆是停下了手上动作,抬头看去,而后纷纷起座躬身拜下:
“参见魏王殿下。”
另有一小部分人,迷茫地抬起头,而后才慌慌张张地起身,谢偃将这为数不多的一些人默默记下,暗自点头。
“免礼,诸位继续。”李泰这么说着,却是在众人重新落座后,沿着第一溜宽敞的过道,走了过来。
这下可好,面对这向来难以亲近的王爷如今就近查看,看书的人眼神都停在那一个宇上,写字的人都迟迟未能再次落笔,多是身形紧绷着,用余光留意着他的动作,这一幕,又被谢偃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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