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深爱过_亦舒【完结】(16)

阅读记录


    那三个年轻港客cao粤语,从他们对白中,可以知道他们的一切。

    那三个年轻港客参加旅行团到沈阳,离了队,在东北三省探险,已经到过抚顺,埋怨除了煤堆,什么都没见到,打算到长chūn与吉林,还有到松花湖去看风景。

    回到香港,他们要合著一本书,他们已经写过一本书,有关于丝绸之旅。旅行这么辛苦之目的,就是为着著书立书,如果不是为了那本旅行日志,他们决不会费劲来到冰天雪地。

    也难为他们了。

    我与邓永超假装是土著,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饺子香而清,我吃了三十多个,蘸着麻辣酱,仿佛永远吃不饱的,来一个酸辣汤,味道真劲。

    邓博士对于吃,同我一般的不计较及豪慡。我擤擤鼻子,继续努力。

    港客们有一个忘记戴手套,可怜,怎么都无法使僵硬的手指恢复原状,他们总是低估严寒的威力,他如果不及时返回室内,会有相当严重的后果。

    店主好意的同他们说明这一点。

    我与邓博士戴两副手套,一副毛线分手指的,另一副是羊皮毛里连指的,混身臃肿得似雪人。

    我们喝热茶。

    我低声说:"在烟台过去一点,有一个地方,叫蓬莱。"

    "我相信在chūn日,它不会辜负这个名字。"

    我点点头。

    我呶呶嘴,"他们不知会不会去那里。"

    "我想不会吧,这么冷。"

    "你有所不如,是有这样一群人的,享福享不过人,便要表示他们对吃苦有心得,并且暗示穿名牌坐名车简直是腐败的罪恶。"我朝邓博士眨眨眼。

    她横我一眼。

    "你是怎么样的人?"我问:"在香港,那么时髦考究,在这里,又有贡献,三头六臂,无所不能。"

    她扬一扬眉。

    我取出钞票付账走,穿上全副武装。

    到这个时候,港客也看出我们有点不同,其中一位上前来问:"你是香港人还是本地人?"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邓博士已以一种温柔的、肯定的语气回答他:"人,在任何地区、任何时间,永远只可以分两种,一种是有知识的人,另一种是没有知识的人。"

    说完便与我推着自行车离开。

    我问她;"为什么激动?"声音隔一层面罩,有点模糊。

    她没有回答。

    在这种冷静的表面下,往往是一个火炽的人。

    过很久很久,她说:"他们便是那种自旅游车上掷下一筒糖让孩子们去抢的人。"

    我也沉默一段时间,才说:"也要孩子们肯去抢。"

    她无奈的说:"你终于也发现我幼稚的一面。"

    是,我终于发现她的弱点。

    她爱她的土地,爱她的同胞。

    我说:"我们别谈这种问题,还是说说我的妻子怎么会离我而去的好。"她没有再说话,我们已经回到宿舍。

    我嘀咕,"肚子又已经饿了,我去跟魏嫂商量今夜吃什么。"邓博士回到我们的公用书房。

    我轻轻关上门,吐吐舌头,溜走。老魏在抽烟斗,听无线电广播,手上拿着一本花花绿绿的小书。

    我瞠目问:"这是什么?"

    "我妹子写的小说。"他取起热茶喝一口。

    "什么?"

    "从香港带进来,上海的亲友全看过才轮到我。"

    我看一看书面子,上面写着:天若有qíng。这分明是一则流行言qíng小说,我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老魏,看这个?"取笑他。

    "写得不错阿。"他不服。

    "当然,因是你妹妹写的缘故,哈哈哈。"

    他也笑,"你们香港人大不重视艺术。"

    "你们呢?"我问。

    "国家相当尊重艺术家。"老魏说。

    魏嫂出来问,"永超呢?"

    "闹qíng绪。"

    "我不相信。"魏嫂笑说。

    "真的。"

    "你惹她生气?"

    "我?她怎么会为一个男人动气,她的题目是很大的。"

    老魏笑,"那你酸溜榴的gān嘛。"

    "老魏,你越来越不像话,难怪看起文艺小说来。"

    魏嫂推丈夫一下,"今天晚上吃火锅。"

    "好哇。"

    我与永超那夜帮魏嫂准备火锅。老魏是老派中国男人,什么都不管,他在看电视,女主内嘛,何劳他cao心。

    魏嫂见我样样来得,早巳惊为天人,今夜更赞不绝口。

    老魏双手cha裤袋中,讪讪的说:"坏了男人招牌的,就是你,小周。"

    利璧迦从来不觉得这是优点。

    我做谢露西蛋糕给她吃,她的表qíng也是淡淡地。

    而一只考究的蛋糕,往往要做三四个小时。

    也许利璧迦觉得我琐碎。想到利璧迦,我面孔便一阵麻,思想不集中,四周围的对白变成嗡嗡声。

    小郭还在找她,她还没有回家。

    老魏问:"小周,你要回香港了吧。"

    "后天。"

    "以后隔多久来一次?""隔-两个月。"

    "你宿舍让给永超?"

    "看样子是。"

    邓永超说;"省却我许多烦恼,设备一应俱全。"

    第二日在厂内巡视,戴着特制的钢盔与护镜。我已习惯暗红色的熔钢,刺目炙热,缓缓转动,如火山熔岩,一条火舌头般伸出来,所向披靡。

    老魏告诉我,曾有人跳钢炉自杀,躯体还没有落下,在半空已化为灰烬,十多年前,他是目击者,

    我曾为这个恐怖的景象做过许多噩梦,至今不能释然。

    为着使自己心中好过一点,我把这件事转告邓永超,希望她分担一半。

    她完全懂得我的意思,默默承受。我是那样欣赏邓永超这个人,事实上,如果我仍在学堂里,如果我还没有结婚,我真会得考虑追求她。现在,现在我只得当她是一个同志。

    晚上我们坐在书房聊天,邓永超说,这两年来,真是难为我。

    我马上跳起来,"什么,难为我?我是堂堂男子汉,你为什么不说难为了你?"

    她清澈的眼睛看牢我,"你是有私心的,我则没有,要发财扬名,这里并不是乐园,所以我说你难得。"

    我说不过她。

    当夜我与她絮絮谈到半夜,把工作完全jiāo代给她,我没有笔记本子,一切都在电脑中,邓是好手,完全晓得怎么做。

    公司真有办法,到什么地方去找来一个这么超值的人物。

    清晨,她送我到火车站。

    天还没有亮,完全是离别气氛,连我这么钝的人都觉得了。

    以前,来就来,走就走,出差嘛,当然是这个样子。

    今次,今次我进月台的时候,脚步特别慢,有点不甘心,带三分落寞。

    当然是因为不舍得。

    而自然不是因为不舍得老魏一家子。

    她见我上车便转头离去,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天边蒙蒙亮起来,还有一丝月牙儿的淡影,完全是文艺电影中的布局,使我发呆。

    她一直穿着一件黑色凯斯米长大衣,男装式样,西装领子,里子镶黑色的貂皮。

    我没有见过更美的外衣,利璧迦有张黑色的长斗篷,,每次穿上都使我赞叹,但还不如永超这件潇洒活泼。

    她当然不是不会穿衣服。打扮并不需要天分。能够控制流体力学的女人根本无须卖弄雕虫小技,因此邓永超异常不拘小节,穿对于她是护体,不是示威。她的打扮如她个xing一般沉实。

    旅途非常沉闷,在万分不耐中度过,这更是前所未有的事,是什么使我烦躁?

    到香港是huáng昏.夜景宝光灿烂。马利安又来接我,我紧紧搂她一下,表示感激。

    她说;"你又瘦了。"

    我没有开口。

    本来应当盼望回家,但此刻的家空dàngdàng,什么都没有。

    我疲倦的脱下大衣,你不需要它的时候,它足有一百公斤重。

    也许利璧迦也觉得我同样重,她不再爱我,她嫌我是负累。

    马利安替我挽着大衣,驾车送我回家。

    她今日打扮得十分艳丽,穿着整件的翠绿色的软皮短裙子;同色尖头高跟鞋,阔脚板是如何塞进这种鞋子里去,真叫男人百思不得其解。不过高跟鞋的确添增诱惑。

    我叹口气,但我是一女之男,让我重申这一点。

    在车上我闭着眼睛。

    马利安停好车一直送我到大门口。

    我取出钥匙开门,却旋不开来,我纳罕。马利安自我手中接过钥匙,再试。户内有搓牌声,没有搞错吧。

52书库推荐浏览: 亦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