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个时候,铁门咔嚓一声推开,有一大汉喝问我:"你找谁?"
我发呆,一切像天方夜潭,这是我的家,我找谁?怎么回答?
好一个马利安,挡在我面前,用普通话说,"他是周至美先生,这里明明是他的府上。"
大汉索xing大开中门,奇道:"周太太早三个月已经把房子卖给我,说明三个月后我可以搬进来,一切依法办事,怎么,周先生竟会不知道?"
不要说马利安顿时呆在那里,我耳朵轰地一声,双手一松那串钥匙掉在地上。
卖了,连房子都卖了。
好家伙,一人一半来,一人一半去。利璧迦没有想过要回头,这么决绝的要与我一刀两断。我做错什么,令她如此对待我?
到这个时候才觉得有人持刀cha进我的心房,才晓得痛。
大汉像是知道发生什么事,同qíng地说:"要不要进来喝杯咖啡?"
马利安摇摇头,"打扰你了,我们马上走。"
她拉起我的手臂。
"可是我的东西——"我说。
大汉答:"由一位郭祠芬先生全部带走了。"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她要卖房子?即使屋契在她处,她也不必这样赶尽我,我可以自她手上把房子买下。从这一次行动看来,可以知道她已把我当作死人看待。
大汉摇着头把门关上。
我跌撞一下,才进电梯。
马利安扶着我,倒是不言语,她知道事态严重。
上车,她说:"式微、式微,胡适之?"
我再也笑不出来,茫然地回答:"载我到郭祠芬那里去,落阳路四号。"
"至美,你可以到我这边来,我永远欢迎你。"
"我知道,但我qíng愿冷静一下。"
"好。"马利安叹口气。
小郭像是知道我的归期,早巳在恭候我。
他递给我一杯威士忌加冰,打发马利安,"蜜糖,待他镇静下来,他会同你联络。"
马利安临走对我说:"至美,我会替你保密,放心。"
到这一刻,我已不在乎面子问题,我倒下来。
"原来她早已将公寓连装修及家具出售。"小郭说。
"我的杂物呢?"
"堆在我两间空房内。"小郭说;"还有,你有张支票在我处,六十五万港元,不拖不欠,出票人是你太太,发票日期是六个礼拜之前。"
我双眼看着天花板,不发一言。
"我想她是不会回来了,我擅作主张,已把一切证据在律师处备案,五年后你单方面申请离异,当可即时批准。"小郭说。
事qíng是怎么发生的,我们曾那么深爱,甚至连贫苦都难不倒我们。
奖学金只有一点点,也用来租了层公寓,地牢里都是耗子,钻进钻出,只要有一点点暖和,它们便出来走动,我与利璧迦出尽百宝都收拾不了,使索xing替它们取了名字,叫彼得保罗与马利。
每次小老鼠窜出来,利璧迦都吓得大叫。我终于通知市政府派治鼠队来救驾。还真有效,鼠群终于被消灭。我记得利璧迦还说:"可怜,就这样被人类赶尽杀绝。"
那么穷那么苦都熬过来。
母亲寄来生日礼物,是十镑现款,本来应当置双新鞋,脚上一双已经打过掌,最后整个底换过,面子也已破损,但不,我们用这十镑到唐人街去吃广东茶,穷风流。
什么没有受过。
如今童年的梦想已百分之一百实现,甚至超过我所想所求,她反而离我而去。
我不明白。
利璧迦不是不能吃苦的女子。
我疲倦的抬起头来。"她家人已知道一切?"
"是的,我告知他们。"
"小郭,我欠你多少?"
"几十年朋友,何必市侩。"
"我负担得起,况且现在已无必要储蓄。"
"周至美,你能否记忆她最后跟你说的是什么话?"
我一早出门往鞍山,推开房门,她用小枕压住半边面孔,正在睡觉。
我咳嗽一声。她动一动身子。我同她说;"我一星期后回来。"她只点点头。
"这几日内你打算做什么?"她含糊的应一声,眼神、表qíng、姿势,一切如常。利璧迦什么异样都没有,她没有睡醒。
我略带歉意,拍拍她的肩膀,挽起行李,出门去。
此刻想起来,她并没有同我说最后一句话。"一定有最后一句话。"小郭坚持。
我不记得。
我思维像是被炸弹炸过,什么都想不出来。
我把空杯子递给小郭,"再给我威士忌。""疏忽,你对她的疏忽使她忍无可忍,终于离你而去。"
"随便你说什么。"我大口喝着酒,"小郭,替我找一层房子,要比以前那里更大更豪华。"
小郭接下去,"同时要找个女人,或许多女人,比她更年轻更漂亮,是不是?"
我颓然,把整瓶酒抱在怀内。
小郭教育我:"做人要主动,千万不要受别人的行为牵制,何必因她离你而去,而去找大房子与大胸脯。"我虚弱的说:"你叫我怎么办?""镇静下来,接受事实。"
"把支票给我。"
他从锁着的抽屉中取出我所要的东西递在我手中。
"去睡吧,我已为你准备好客房。"
"小郭,我们出去喝,你家没有暖气,差过内地工人宿舍,来,咱们找个暖呼呼的地方去喝个痛快,"我站起来,"那种有贵宾厅有女郎侍酒的地方。"
"神经。"
"来,小郭,你老友周至美我一生人还没有过过灯红酒绿的享福日子,带我去见识见识。"
"你醉了。"
"我醉的是你翩翩的风采,"我唱出来,"我怎么会醉,你醉了吗?"
"好,"小郭说,"我陪你去。"
他开车子把我载到繁华锦绣地,来到温柔甜蜜乡。
风qíng万种的妈妈生连忙迎上来,为我们叫小姐、开香摈。
妈妈生问我们要听什么歌,要咆啥果子,一一为我们办到。
我记得我说:"今夜所有穿黑色裙子的小姐全部上来。"
小郭瞪我一眼。
我喜欢黑衣女郎。她们的皮肤特别自,嘴唇特别红,神qíng特别诡秘。
一共有五六位女郎莺声呖呖的过来坐下,个个打扮得如大家淑女,穿着名贵晚服.
小郭与她们无所不谈,非常投怀,像是常客。
我继而喝下很多香摈,说了许多话,表示自己也是个俗世佳公子,这里的女孩子都是懂事的温柔的,涵养功夫极好,并不会拆穿我,我所说的,她们也许不相信,但我维系了面子,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告诉她们,我曾是个寂寞的苦学生,一切所有,都由自己双手赚得,但我的妻子不了解我,等等等等。
后来我醉倒了。
大抵由小郭抬我回去。
我躺在郭府的客房中,做了许多梦。
其中一个梦时常做,也并次次一模一样,细节有点改变,但大致qíng节是相同的。
我梦见自己回到一间狭小而肮脏的住宅,感觉上非常熟悉,我是在这里长大的,我父母一直住在此地。在梦中我可以看到铺地的胶板是宝蓝色的,有一部分已经磨损,墙角处一列黑色污渍,家具都已霉烂.
这是一座唐楼,经过多年人气油烟熏陶,破旧得不像话,我慌张的想:这种居住环境,叫我怎么适应?
一转身,看到父母白发萧萧地蹲在一角,样子非常彷徨。
我振作起来,不停安慰他们,"不要紧,可以装修,我会承担一切,你们放心。满头大汗地盘算如何修理这所房子。然后惊醒。
郭府是奶白色的,装修很雅致,与我梦中所见的阁楼有
天渊之别。
唉,我就是忘不了我的出身。
回到办公室,张睛迎出来。
"周至美,你怎么了,无家可归?"她呱呱叫。
我用手覆额,卫理仁真会替我保守秘密。
"至美,我家有客房,而且我与父母同住,你不用怕我会非礼你。"
"张晴!"我央求她。
我到人事部去查问。
那位同事翻阅记录,"邓博士要等下月三号才回来。"
"什么班机号码?抄给我。"
她写给我。
"如果有什么更改,立即通知我。"
我要等她回来。
我需要同qíng,我要对她说,利璧迦己把我赶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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